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六節

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隻椅子——其中一隻椅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麼,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迴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哪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勛。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的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中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份,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的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子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中,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本帥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中制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中間的苦衷。若中間有得罪處,本帥在此向先生賠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本帥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不由肅然。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歷之人,又是當時城中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中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扼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嘆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郡馬自殺之後,在下便率領騎馬的將士突圍,奈何西賊勢大,前後衝殺十餘次,皆不得脫困,突圍的兒郎十之八九,都戰死殉國。在下身上揣著郡馬的遺表,卻不敢就此戰死,使郡馬之事迹不得流傳於天下後世,不得已而詐死,妄圖僥倖。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將慕澤甚是狡猾,竟被其識破……」何畏之說到此處,臉亦不自禁地紅了一下,他潛意識中,也以為被俘是甚可恥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本用黃綢包得嚴嚴實實的奏摺,遞給石越。一面說道:「這便是郡馬的遺表,要請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講宗嶺,略得虛名,仁多澣懷梟雄之志,欲將在下收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禮。但愚雖是邊鄙之人,無郡馬之忠烈,卻亦不屑為貳臣。故此一直堅拒。不過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馬遺表。」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興索然地搖搖頭,道:「在下能不負郡馬所託,庶幾可無憾。敗軍之將,安敢論功!」

石越知道當時人的觀念如此,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改變,當下不再多說。問道:「先生以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會兒,道:「仁多澣貌不出眾,其為人惟利是圖,不知忠義廉節為何物。然見風使舵,善識時務,頗具幹才,亦不可輕視。我觀其人,不得機會,不過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梟雄也。」

石越點點頭,又問道:「他遣仁多保忠來致修好之意,先生以為是詐?是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石越低聲重複了一遍,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這只是在下的淺見。我以為仁多澣此人,我強,則其雖詐亦誠;我弱,則其雖誠亦詐。」

張守約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笑道:「如此豈非一十足之小人嗎?我與仁多澣打過交道,只覺此人貪利,但治軍嚴整,頗親近大宋,亦甚講信用。」

何畏之也不辯解,只是注視石越。卻見石越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張守約與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著他的解釋。不料石越卻似乎無意多說,話鋒一轉,道:「章質夫的《強兵三策札子》廷議已經通過,樞府也已頒布公文於諸路府州軍監。惟陝西一路,因為烽火不熄,振武學堂以及軍事小學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邊患初定,某欲在環州、延州等沿邊州城,創建振武學堂以及附屬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並以環州之振武學堂,為『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在其中為狄郡馬建廟祭祀。而諸州軍事小學校則首先招收忠烈遺孤以及父母死於戰爭之平民孤兒……」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說完,張守約便已經稱讚起來。自從章楶《強兵三策札子》通過以後,大宋各路都相繼建立了振武學堂,在南方與沿海,還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學堂。而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也在兩成左右的府州軍監開始創建。雖然富裕之家與士大夫之家不會願意將自己家的男孩送入軍校,但是也有許多非常貧困的家庭以及軍屬會為孩子選擇這條道路——畢竟這是難得的全免費教育,可惜的是名額有限。而陝西路在這方面顯然是嚴重滯後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學政范純粹對此興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陝西戰爭不斷,使得許多事情都被壓積下來了。現在石越提出此事,卻是一個很好的時機,的確如石越所言,戰爭之後,勢必會增加許多孤兒,將這些孤兒招入軍校,絕對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掃過張守約與何畏之,道:「振武學堂與軍事小學校之山長,按例自然是張大人兼任。但是張大人軍務政務繁劇,還須有一個祭酒協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動,但同時卻又有幾分猶疑。

石越的邀請頗具吸引力。雖然振武學堂只是培訓節級的軍校,遠遠比不上講武學堂之影響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節級是肯定要升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認為軍事小學校的學生,很可能會成為將來大宋軍事力量的骨幹。而陝西路因為身處宋夏邊境,其在大宋軍事力量中,絕對能佔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這從長遠來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的。

但問題是,何畏之不認為自己有那麼久的耐心。

出於一種天性,他隱約感覺到宋夏之間真正的戰爭還沒有開始,而其爆發的時間卻不會太久了……為了在宋軍中得到較快的提升,為了自己的抱負,何畏之認為自己應當設法進入禁軍體系才對。

彷彿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說道:「只要先生答應,我可以允諾,先生隨時可以回到禁軍領兵。」

何畏之被石越識破,心中不由一凜,忙欠身說道:「敢不從命!」

當晚。與仁多保忠的第二次會面果然被石越料中。又經過一番相互試探、討價還價,雙方很快答成口頭協定——雙方許諾此後都不再相互攻擊。這顯然是一條脆弱的約定,石越無法代替皇帝與兩府決定宋朝的和戰;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惡。事實上,這個被稱「環州之盟」的密約,充滿了這樣無法立即兌現的約定。仁多澣許諾的基礎是需要秉常奪回政權。他答應在秉常奪回政權之後,夏國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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