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四節

熙寧蕃坊,寶雲齋。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寶雲齋的掌柜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藉多年的經驗,他卻能一眼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份非比尋常。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裡,有一塊約佔有三條巷子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闢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裡叫「熙寧蕃坊」。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裡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子中,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裡探異。因為在這裡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鋪當中,寶雲齋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家。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嗎?」中年男子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語氣中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淺,但是若從跨入凌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分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即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中年男子語氣中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裡做出了判斷,一面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麼地方。

「罷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地答應著,心裡一面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地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忽然,那個中年男子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你叫我什麼?」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地望著中年男子,問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舉止神態,大官,一定是……」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沒有錯,這個中年男子,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章惇。

身陷一樁大案之中,幾乎身敗名裂的章惇,並沒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員們一樣,躲在府里寢食不安,不敢出門。在章惇看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就更沒有為難自己的理由。這幾個月來,他把東京各個熱鬧所在,都挨次逛了個遍,絲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條死不悔改的罪狀。當然,無論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總是高興不起來的。他回覆書生時代的行徑,來逛逛街市,其實也不過是排遣之意。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麼大官。」說完這話,只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可是從凌牙門來的?」

「我是從歐邏巴的意大理亞來的。」

「歐邏巴?」章惇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兒,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中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即是古書所言之大秦國,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麼海括入版圖當中?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聽章惇問起羅瑪,倒也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只以為大宋人文明發達,了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惇提起故國,萬里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章惇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羅瑪國有文物典章,其歷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歷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中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柜的尊稱大名?」

「我叫保羅·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嗯。」章惇點點頭,只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認準章惇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惇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於勿搦祭亞與達馬斯谷(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中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無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公元1069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但此事談何容易?休說尋找通往東方的道路,便是歐邏巴人想去東方,都會困難重重——原因十分簡單,這將影響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過這當然不能成為阻止阿卡爾多冒險的理由。在準備了六年之後,阿卡爾多開始了他大膽的冒險行動。他購買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僕人一起偽裝成水手,設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隊,試圖偷渡到東方。阿卡爾多的計畫幾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長久的欺騙人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在大宋熙寧九年,船隊到達注輦國的時候,阿卡爾多夾帶的貨物被發現,他與他僕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長下令處死。

歷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中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程栩。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嚮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了解到情況後,程栩小心地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的目的,只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支持,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後,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僕人與貨物。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嚮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堅決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在商言商,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僕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僕人,作為程栩的嚮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僕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後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僕人一起,來往於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僕人一起,在這裡開了這家店子。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嘆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地記錄下來。

阿卡爾多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來,其中種種曲折艱難之處,讓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說完,章惇亦不禁嘆道:「果然是備盡艱辛,方來到中土。只是我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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