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第九節

慶州。

「高遵裕的援軍,爬也應當爬到慶州了!」石越站在慶州城樓上,遠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

環州城的五縷烽煙已經熄滅一天了。根據事先的約定,如果各城遇襲,只要城池未陷,五縷烽煙便永不熄滅。狄泳與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環州城,力拒超過十倍於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環州城甚至不會淪陷。

石越的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以狄泳的身份,環州陷落,他的命運便已經註定。只不過石越並不知道狄泳是為了滿城百姓的生命,放棄了戰死沙場的榮耀,而選擇了另一種死法。

「現在撤退還來得及。」連潘照臨都忍不住勸說起來。

「然後被西夏人一路追殺至長安城下嗎?!」石越沉著臉反問道,「慶州城的得失,可能牽涉到整個戰局。我身為主帥,沒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這裡了。」

潘照臨閉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瀚發什麼神經,居然膽敢來進犯環慶?

誰也想不到,這不過是因為一個降蕃建功立業的野心。

「今慶州之將,先生以為何人可用?」石越轉身離開城樓,走到潘照臨身邊時,身形頓了頓,沉聲問道。

「賈岩、張蘊、王恩三人而已。」

「正合我意。」石越點了點頭。

緊緊跟在石越身後的豐稷腦海中立時浮過三人的簡歷。賈岩、張蓬、王恩都是開封人,但是經歷卻各不相間。賈岩是在禁軍大閱時,由皇帝親自選定,後又入講武學堂優等畢業;張蘊是將門之後,本在劉昌祚軍中,劉昌祚調至龍衛軍,他亦隨之而至環慶,此次龍衛軍出征,是劉昌祚向石越推薦張蘊協助留守;王恩卻是羽林衛士出身,因才能出眾,才補放外任。豐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這三人皆是名列史冊,號稱名將。但是在熙寧十年之時、賈、張、王三人,雖然各有驕人的資歷,卻依然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否則他們也不會有機會與石越一起待在慶州,並且被石越與他的幕僚看中。

「學生數日來,觀察諸將練兵,惟賈、張、王三人旗鼓嚴整,雖驅使鄉兵,亦能進退有度,法度嚴明。學生又與三人論軍事,其談吐見識,不與他將同。」潘照臨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決心堅守,那麼與其作徒勞的勸解,還不如積極想辦法來面對將要出現的困難。率軍作戰,無論是他還是豐稷,皆無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說,軍中名將,又幾乎傾巢而出,前往綏德城,此時在中下級軍官簡拔人才,便是重中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會兒,轉頭向豐稷說道:「以賈岩為正將,張蘊、王恩為副將,節制慶州城內所有部隊,負責慶州城防。」

「是。」

在環州城的烽煙熄滅兩天之後,慶州城城牆上的士兵,終於看到了西夏人的軍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軍隊。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壓壓的一片,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高高揚起的灰塵,向著慶州城席捲而來。

慶州城的號角在夕陽中吹響,發出悲愴的嗚嗚聲。站在城牆上的宋軍士兵,都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略帶緊張地望著西夏軍隊肆無忌憚地湧向自己的城池。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偷偷回頭覷望——在他們的身後,慶州城的城樓上,高高豎立著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濃墨寫了一個巨大的「石」字!

儘管人人都知道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不過是個文臣,但是這面帥旗的存在,卻給了慶州城的軍民們莫大的安慰,以及戰鬥的決心。

西夏士兵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站在城樓上觀戰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古代的戰爭,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絲除隱的興奮。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處於被攻擊的一方。

最早靠近慶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地仰視著面前這座盤亘於兩座山脈之間的城池。

慕澤揮鞭指著慶州城樓上的「石」字帥旗,高聲笑道:「石越果然便在這裡!」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宋人多詐,用兵當以謹慎為先。」

「是。」慕澤假裝恭敬地答應著。一面高聲命令道:「挑起狄詠的人頭!」

「遵命。」

在狄詠的首級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慶州城如死一般寂靜。城樓之上,石越的臉龐開始充血,牙齒咬得輕輕作響。

狄詠的首級在慶州城外已經懸掛了整整三天。慕澤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領五百兵士前往慶州城外罵戰,指著狄詠的首級羞辱慶州的宋軍。但是這三天時間裡,慶州城內的宋軍,卻並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隻餓狗,眼見著一大塊肥肉卻無法咬動,慕澤的雙眼都充滿了血絲,每次望著慶州城牆都表情猙獰,恨不能一口將慶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仁多澣不願意折損本部人馬的心思,這幾天幾乎是赤裸裸地表露了出來,西夏軍在攻破環州後,慕澤遣人威逼利誘,招降了幾個蕃部,西夏軍的總數又達到了四萬餘人,但是仁多澣既不願意拿本部人馬當炮灰,而臨時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當攻城主力,慕澤便幾乎是無兵可用。而且慶州城也不比環州城,如果說環州不過是邊境小城,距離環州二百里的慶州城卻是西北重鎮,雖然遠遠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險固,亦不及綏德城之高深,但是慶州城正當白馬嶺兩川交匯處,阻山負水,人口數萬,城長九里,且西夏軍只能從西面進攻,與其說是城市,倒不如說是關隘,實在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所以慕澤的行為,在仁多澣的眼中,卻不僅僅是一隻餓狗,而是一隻瘋狗!

若非從俘虜口中知道慶州城內能戰之兵不過數千,其餘多是戰鬥力低下的部隊,仁多澣壓根就不打算來攻擊慶州。他和石越沒仇,自然犯不著拚命。縱然此時抱著僥倖的心理來到慶州城下,仁多澣也斷然拒絕了採用蟻附攻城的方法——也許用這樣的方法,未必攻不下慶州,但是死傷必然慘重,環州之戰死傷雖然不是本部兵馬,但猛攻那麼些時日,士氣總有影響。而偏偏慶州城又是無法圍城的,所以仁多澣只是屯兵堅城之下,沒日沒夜地派兵馬四處掠奪,借著製造攻城器械為名,與石越乾耗著。反正他從未想要攻下慶州城,有了環州的戰績,亦足以交差了。石越絕非易與之輩,仁多澣打定主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遠遠望著在慶州城下高聲罵戰的慕澤,仁多澣眼中不易覺察地閃過一絲蔑視的光芒。

在慶州城下罵得口乾舌燥的慕澤,望著城牆上毫無反應的宋軍,不由得感覺一陣沮喪。

「石越真是沉得住氣。」慕澤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無奈地想道。慕澤對石越有著清醒的認識,至少他知道石越並非是膽怯懼戰。這三天來,他不斷地觀察慶州的宋軍,雖然各方面的情報顯示慶州城大部分是戰鬥力不強的廂軍、義勇甚至是稱得上毫無用處的鄉兵,但是卻不知道石越任命誰做了守將,竟是將這等烏合之眾規束得部伍嚴整,凜烈難犯。

「此人才華,遠在狄詠之上。」慕澤出神地望著慶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現時已經隱約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實力。對西夏高層政治鬥爭茫然無知的慕澤,亦只能心中憤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價,又有什麼辦法能撼動這座西北名城?

一種無力的感覺湧上慕澤的身軀,想盡了各種侮辱的詞語來罵陣,宋軍卻偏偏沉得住氣;建議仁多澣佯攻關中,或誘或逼宋軍出城,卻被不肯冒險的仁多澣一口否決……

也許,必須想出更好的計策才行了。慕澤掉轉馬頭,面向慶州城,狠狠地吐了一唾沫,惡狠狠地吼道:「罵!給老子大聲罵!」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陝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地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岩、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嗎?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只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剋制自己,盡量不參與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岩對防務的主導權。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地瞪者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石越常常會不自覺地想起狄詠在自己身邊的日子。雖然明知道這個人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石越對狄詠,由一開始的提防、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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