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第六節

時間回溯,西夏。

一疊整整齊齊的報紙伸到文煥面前。

文煥詫異地抬頭,看見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憐憫之色。

文煥心中咯噔了一下,接過了那疊報紙。

這的確是大宋的報紙,從《皇宋新義報》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應有盡有,從日期來看,都是過期了的,而且時間也不連續,顯然是特意挑選出來要給自己看的。文煥卻不知道,這些報紙對於李清來說,其實也是「最新的」。因為將這些東西帶出大宋國境,遠比想像中的要困難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漢奸門!」——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間躍入文煥的眼帘,十個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時刺向他,文煥的手頓時哆嗦起來。

「宋朝人以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見他慘然變色,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朝野輿論,皆欲殺你而後快。那些人不用自己親上戰場,所以說起大話來,自是一個比一個容易。據說還有些讀書人寫了這副對聯,貼在你家門上,極盡羞辱之能事。若根據這些報紙所說,宋朝雖然沒有學漢武帝,誅你全族,但只怕現在你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令尊已經被這副對聯活活氣死了;令堂與你的兄弟姐妹們出門都不敢抬頭見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都以你為恥!」

文煥心中激烈震動,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實,但眼前卻只覺得天昏地暗,鋪天蓋地地壓向自己,幾乎是一瞬間,他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雙手還麻木固執地翻動著手中的報紙。

「你已經身敗名裂,卻還辱及祖宗!」李清輕輕冷笑著,這笑聲顯得格外的尖銳刺耳,「你們族裡已經公議,你父母因為生了你這個漢奸兒子,死後都不得入葬祖墳!」

「你說什麼?!」文煥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騰地站起來,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待要噴射出來,一雙手青筋暴露,早已將報紙捏成一團,緊緊地攥著。

李清卻直視著文煥眼中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縮。「我可沒有一個字說謊,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這些宋朝的報紙。你忠心的宋朝,已經拋棄了你!他們根本一無所知,只是僅僅因為聽信了你投降的謠言!」

「這定是你的詭計!」文煥大吼一聲,然後猛地一拳,揮向李清。

李清揮手架住,厲聲喝道:「你該醒醒了!這些報紙,夏國可仿製不出來!你仔細看看這一篇文章,這些細節,夏國有這個能力偽造嗎?夏國誰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裡?誰又知道你家裡這許多的詳情?」

文煥緊緊地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鮮血卻一絲絲從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是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卻變成了害死父親,累及家人的罪人!這是何等巨大的轉變?他此時還沒有倒下流淚,只不過是因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敵人。

「休說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國,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經為宋朝皇帝賣過命,拚死戰鬥,有什麼理由你非要為那個宋朝把命都丟掉不可?是誰說你只要不為了那個宋朝把命都賠掉,便是付出過再多,也是個罪人?」李清的話如尖刀一樣划過文煥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義?他既誣你降敵,便真降給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樣。」文煥咬著牙,一字字地說道。

「你和我的確不一樣。」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裡,現在都已一樣。漢奸,逆臣,降將!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沒有父親可供他們來氣死!」

文煥惡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沒有早自殺,結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無及!」

「你現在自殺,卻也已經來不及了!」李清譏諷地說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傳到宋朝,也別以為那些曾經嘲諷過你,逼死令尊的人會有一絲後悔與內疚。他們一定會對自己說,雖然他們誤會了你,但是這是因為你不肯自殺而導致的,或者說這是職方司的錯誤誤導了他們,他們並沒有錯!他們永遠不會錯。哪怕他們氣死了你父親,但是罪魁禍首,可以是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卻絕對不會是有氣節的他們!哪怕找不到人來當替罪羊,他們也會將一切歸之於天,讓老天來當替罪羊!」

文煥的指甲掐進了肉中,鮮血冒了出來。

「我若是你,我便不會死。伍子胥當年若自殺,不過是多一個冤案罷了。大丈夫當快意恩仇,鞭屍還怨!」

「快意恩仇?!」文煥望著李清,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中,竟是有濃濃的譏諷之意。李清想過文煥種種反應,惟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笑起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倒退一步,端詳起文煥來。卻聽文煥淡淡地說道:「我不曾想過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說話,只聽文煥又說道:「我文家世代簪纓,我自束髮,即知要忠君愛國。雖不能以死報國,不過是圖此身有大用爾。」他閉上眼睛,想起少時讀史書時讀到南霽雲之死,扼腕嘆息情形,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不料今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無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聽到這裡,也暗暗嘆了口氣,暗道:「未必無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與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聽文煥繼續說道:「我文煥此心,於大宋無所負。天人可鑒,是大宋負我,非我負大宋!」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方愴然道:「今日,文煥降矣!」

李清雖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無一二,但文煥親口說出來,卻亦不禁喜形於色。他急欲招降文煥,是想引為臂助,協助秉常掌權,以實行漢化改革,須知以文煥「宋朝武狀元」的身份,在人才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當下李清忙上前,握著文煥的手,朗聲笑道:「賢弟能想通此節,兄必不敢負於賢弟。賢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一面轉過身去,向屋外高聲呼道:「來人,快給文將軍洗漱更衣,好去見主公!」

文煥絕望的眼睛靜靜地望著李清的背影,眼中卻忽流露出一抹一閃而過的嘲弄之色。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著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號,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檐角所掛鐵鈴一齊叮噹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內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這鈴聲中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著這幅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著兩個童子。

「大師別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十,垂首朗聲問候。

「司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十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著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子微微點頭,那個童子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

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中。道:「多謝司馬公子。」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隱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只要收復河西,便封大師為聖明持國法師,為河西佛寺眾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子弟,可蔭二人為官。」

明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十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石帥早曾與智緣大師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釋、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度眾生,便當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當昌盛!」司馬夢求的語氣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卻如同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

雖然朝廷中充滿爭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為「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地推行著,並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別懷他意的支持。

自熙寧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文,凡是持祠部許可文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寧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為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度眾生的信念的支持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中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文——並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為了替太皇太后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祈福,宋朝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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