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第三節

皇帝可以忘記,但是身為政事堂的宰相,卻不可以忘記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勞,代價便是朝廷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連司馬光都忍不住要發起牢騷來,「單單是前線的將士與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賞額來算,就需要二十餘萬貫的賞金!還有未直接參戰的將士也需要犒賞。各地大小官員,也伸長了脖子等著朝廷的賞賜……還有戰死將士的撫恤金……」

「單單是修築平夏城的費用,以及十幾萬大軍在外作戰的軍費,就已經將國庫掏得差不多了。」呂惠卿冷冰冰地說道,他不似司馬光那麼情緒化,雖然整個政事堂中,以呂惠卿最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軍整編更換兵甲,需要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此外防洪、賑災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時期內經不起再一次戰爭了。」司馬光的語氣中不由有點惱火,以至於他短暫地忘記了對呂惠卿的討厭,「朝廷與百姓,都需要休養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書吳充就事論事地說道:「接連兩次大敗,尤其是平夏城對西夏事關重大,若說西夏不舉兵報復,絕不可能。」

「吳公所言有理。」馮京緊接著說道,「既然烽火已經點燃,就沒有那麼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無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馬光高聲辯道。

呂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冷冷道:「這事不由我們做主,除非我們把平夏城拱手相讓。」

司馬光瞪視呂惠卿,高聲問道:「那麼相公以為無糧無餉,亦可以作戰嗎?」

「司馬公何不寫信去問石子明?」呂惠卿譏諷道,「樞密會議已經給皇上上了一封奏摺,以為西夏人在半年之內,必然會有一次全面的報復。司馬公是不是準備告訴石子明,他開啟的邊釁,由他去平息?」

「僅僅是防禦的話,軍費的耗費要少很多。」吳充也很討厭呂惠卿,但是他也無意站在司馬光或石越的一邊,他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被特別要求來參加這次會議的太府寺卿韓維卻是堅定地站在石越一邊的,他忽然插話道:「錢的問題,並非沒有辦法解決。」

「願聞其詳。」呂惠卿與司馬光幾乎同時說道。不過二人的語氣,一個帶著諷刺,另一個,卻帶著誠懇。政事堂會議的其他成員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韓維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摺,提到兩件事情。」韓維環顧眾人一眼,方緩緩說道,「一件事是陝西路推行新驛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陝西路發行交鈔五十萬貫。」他說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眾人便只是靜待他的下文。「以往在陝西也發行過交子,一般的方法,本金為五萬至六萬,則可以發行十萬。石子明提出發行交鈔之法,頗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樁錢四十萬貫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陝西路發行面額為一貫至一百貫的交鈔五十萬貫——他亦已說服幾大錢莊接受交鈔與銅錢的兌換業務,錢莊可收取一定手續費。而錢莊若要兌換銅錢,則需至京城來兌換,朝廷不收任何費用。這種方法,錢莊有利可圖,而百姓則可以信任交鈔,而陝西路,平空就可以變出來五十萬貫錢,用來興修水利,朝廷的封樁錢存著也是存著,並沒有任何損失——畢竟只要交鈔可以用來交稅,那麼擠兌銅錢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他說的這些事情,石越在奏摺里寫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讀過副本。平心而論,眾人都認為是個好辦法,交子在當時,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事物,當時的大臣,都已經懂得發行交子需要本金為儲備,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利用了朝廷一向視為「定心丸」的封樁錢來作本金。便聽韓維繼續說道:「所以,在下以為,朝廷實在缺錢,不如便借鑒石越的計畫,發行交鈔!為了謹慎起見,可以劃定幾路為試行區,這次犒賞所需要的全部緡錢,試行區官員、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採用交鈔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幾十萬貫封樁錢——甚至用夏稅的收入為本金,那麼眼前的危機也可以解決。即便這幾路在交夏稅時都用交鈔交納也不要緊,這不過是相當於朝廷提前收取了幾路的夏稅!」

大宋朝的政事堂,頓時一片沉靜!

這裡坐著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每個人都明白,表面上看來,韓維的計畫,只是比石越提出來的計畫推進一步,但是實際上,人人都能知道,韓維的計畫,相對石越的計畫而言,已經發生質的變化!這不再是在一路之內發行交子,而是在一片區域之內,發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會向全國推廣,換言之,如果韓維提出來的計畫此次能夠成功,那麼,在全國範圍內,發行交鈔的日子,就不再遠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這會是多少巨大的變化!

「有欠謹慎!」——司馬光的額頭上,幾乎就差直接刻上這四個大字了。

「若是發行,日後想要多少錢就可以印多少錢……」呂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經意地從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來。

而餘下的宰輔們,有幾位被這前所未有的大膽計畫所震撼,腦海中短暫性出現空白的現象;其他尚屬清醒的大臣,則在心中反覆衡量著利弊——包括對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對自己利益可能產生的影響,一時之間,竟然難以下出判斷。

韓維提出來的計畫,真的是充滿了誘惑力。

但是拋開派系之間的立場不提,政事堂中許多大臣,還是從這種誘惑當中,直覺地感受到了危險,雖然他們並不清楚究竟會有何危險。

「旁門左道!」司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發行交鈔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始終相信,真正理財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厲行節儉,輕徭薄賦,使百姓們種好地,生產出足夠的糧食,這樣國家自然會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財方法,在本質上,都是屬於歪門邪道——「天下的錢財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雖然司馬光並不懂得什麼叫做「零和遊戲」,然而他卻固執地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其他所謂的「理財之術」,都不過是「零和遊戲」而已。

而呂惠卿猶疑的,則是提出這個計畫的人——韓維是眾所周知的「石黨」!他的計畫便是脫胎於石越的構想,他有必要替風頭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嗎?石越與高遵裕在陝西取得勝利讓朝野為之振奮,一時間譽聲如潮,但是真正要為補給、財政操心的,卻是他呂惠卿!

呂惠卿心中頗覺憤憤不平。他自動忽略了司馬光等人的工作。

呂惠卿望了各懷心事的政事堂宰輔們一眼,似乎感覺過於長久的沉默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輕輕咳了一聲,道:「諸公以為如何?」

「某以為不妥!」司馬光絲毫不留情面地說道,「無論金、銀、銅、鈔,皆為無用之物。於世間有用之物,乃是糧食與絹布。天下農夫每歲所耕之地不變,則所產之糧不增多;天下農婦所種之桑麻棉不變,則所織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卻要發行所謂『交鈔』,此是以此無用之物,奪天下農夫農婦所產之糧布,與加稅又有何異?」

戶部尚書所說的,是一種樸素的經濟道理,立時贏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認同。但是太府寺卿顯然也有他的理由,韓維立時欠身說道:「非也!某以為,司馬公所言,只見其一,不見其二。」

「願聞其詳。」說話的是尚書右僕射呂惠卿。雖然韓維與石越本質上都是他的政敵,但相比而言,他更願意見到有人讓司馬光難堪。

自從司馬光入朝之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之間在皇帝面前公開的互相攻訐,就超過三十次;至於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評,更是家常便飯。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呂惠卿曾經數次用計,試圖激怒司馬光,逼性情剛強的司馬光主動請辭,但是司馬光卻一改常態,絕不辭職。呂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輕易言退——一方面,因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託,讓忠君觀念極強的司馬光有了一種肩負重任的感覺;另一方面,卻是因為當年王安石雖然與司馬光政見不合,但是司馬光潛意識中,對王安石還有一種信任,懷著一種僥倖認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對呂惠卿,司馬光卻是認定了他不過是一個奸佞小人,司馬光自認為如果自己離開朝廷,將會成為國家的罪人,因此雖然屈居呂惠卿之下,哪怕與呂惠卿爭得怒髮衝冠,司馬光始終不敢放棄自己的責任。但是這些卻是呂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呂惠卿始終希望借用一切機會,來拔掉政事堂的這根眼中釘。

韓維並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成為呂惠卿打擊司馬光的工具,他注視司馬光,朗聲道:「司馬公當知慶曆間事,慶曆之時,江淮之地便有錢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調集銅錢應付西夏元昊之邊患。直至熙寧以來,東南錢荒,依然如故。熙寧二年呂相公便曾建議坐倉收購軍兵餉糧,而令東南漕運糧改納現錢,當年司馬公曾上章論之,以為如此則會加劇東南錢荒……」他這句話說出來,政事堂中呂惠卿與司馬光都表情尷尬,馮京、吳充等人卻面露笑容。韓維沒有覺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繼續說道:「此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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