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五節

匆匆忙忙走到後花園門口的潘照臨與陳良聽到這陣琴聲,不由相顧一愣,停住了腳步。潘照臨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讓人分不清是理解還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種無意義的笑容。而陳良的臉上,卻只有困惑。

石越自從到陝西後,也許是因為許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決定,而且權力也更大,也許只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而養成了一種習性,陳良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石越身上發生了一種不易覺察的變化。他很難說清楚這種變化,只是他發現,石越雖然一如既往地全面聽取下屬與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在決策之時,卻越來越少顧忌。

比如這次的奏摺,石越就沒有聽取潘照臨與陳良的意見,而是堅持要上書,並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遞。

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陳良一時也說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時候,忽聽潘照臨「咳」了一聲,琴聲戛然而止。一襲白袍的石越回過頭,望著二人,淡淡說道:「潛光兄,子柔,你們來了。」

「公子。」「石帥。」潘照臨與陳良向石越行了一禮,走到石越三步開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問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過是勉強裝出來的。

潘照臨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苦笑:「職方館陝西房的答覆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無權對他們下達任何命令,也無權過問情報來源,他們只服從樞府職方館。他們與安撫使司的關係,只是向帥司提供情報與情報分析,如若情報有誤,相關人員自然會受到懲罰。他們建議我們向樞府彙報……」

這個結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點點頭,不禁自嘲地笑道:「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看來司馬純父幹得不錯。」

「不過聽說向安北與段子介也開始介入調查此事,文煥降敵的事情,現在傳遍了陝西,平夏城軍中也出現流言,希望不會打擊士氣。」陳良憂形於色,武狀元降敵,對士氣不產生影響,是絕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會兒,抬頭轉向潘照臨,道:「潛光兄,你以為該如何應付?」

「衛尉寺的調查是沒有用的,他們無法去興慶府取證。要緊的是士氣軍心。」潘照臨略一思索,便即說道,「要鼓舞士氣,最有效的是勝利。此外,公子也可擬寫奏摺,請朝廷大張旗鼓迎接平夏城殉國的將士入忠烈祠,表彰有功將士,用四百里急腳遞送往京師;安撫使司與學政使司可先準備典儀,前往平夏城迎靈,石帥當親撰祭文,派遣在陝西德高望重的官員前往弔祭,聲明朝廷必有賞賜。如此這般,何憂士氣不振?」

「朝廷沒有批准就做,會不會有專擅之嫌?」陳良有點擔心地問道。

「事急從權。」石越果斷地說道,「若等朝廷做出決斷再來做,早誤了時機。何況殉國將士入忠烈祠,這是當然之理。請朝廷批准、備禮,也不過是衙門間的程序。我向皇上說明這一層意思,皇上必不會責怪。」

潘照臨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讓范純粹去做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說到范純粹,陳良一臉的佩服,原來范純粹上任之後,便在陝西大查虛報學校之弊,幾個月內一連彈劾了八個縣令、十個通判,處罰豪右三十餘家,聲威震動三秦,連皇帝趙頊也為之動容。朝廷有人彈劾他苛刻擾民,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並且還在官員聚會時,公開立下誓言,定要讓陝西一路,沒有一所虛報的學校。

「這也是好事,他應當會去的。」石越道,「眼下陝西一路的官員,再無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幾日有來京兆府的地方官員向我訴苦,說各地方官員聽說范德孺到了,嚇得雙腿發抖。又有一個舉子對我說,老百姓都稱范德孺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陝西軍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學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靈,該是眾望所歸。」

陳良遲疑了一下,道:「這會讓那些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機,他們就有時間來補漏洞了。」

石越睹視陳良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潘照臨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水至清則無魚,如今朝廷中已不無微辭,說范純粹只因為一些許小事,就要彈劾官員,重罰士紳……范純粹做事公正不畏權貴,敢作敢當,但是嫉惡太甚了。這樣下去,將那些貪官劣紳逼得太急,狗急跳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你道陝西就沒有可以通天的人物嗎?」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現在支持,但未必會一直支持。朝中說話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陝西也解釋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辦吧。」石越打斷了二人的話,淡淡說道:「吏治這篇文章遲早要做,但此時還不是時機。我們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陝西一路的學校就可以,沒必要把所有的官員都清洗乾淨了,到時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話說到這個分上,陳良心中頓時一凜,忙道了聲:「是。」

石越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呆了一會兒,又問道:「驛政的事情,方案擬好了嗎?只待平夏城一有捷報,便要隨捷報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誤了。」

「石帥放心,已然擬好。只是為了萬全,還要再核實一遍各地的實際情況,再討論一次。這是華夏千載以來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說到驛政,陳良就雙眼發光,「按石帥的設想,我們以京兆府、河中府為中心,以延州、鳳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為節點,將陝西全路大小州縣軍監依託原有的官路驛站馬鋪,全部連成了一張大網。各縣每五日發一趟驛政馬車,至相鄰最近的縣城,快則一兩日,最遲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後各縣皆聚於延州等八城,每兩日發一驛政馬車,往京師者,則徑去河中府;否則則聚於京兆府。如此施行驛政,可節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勝計!此實是一大創舉,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卻笑道:「不過天下諸事,但凡新興,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卻不可輕易了。否則畫虎不成反類犬,好心卻辦了壞事,也是有的。」

「斷然不會!」陳良信心滿滿地說道,「學生豈能不知道輕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減輕役法之害。便憑這一點,學生一定會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石越並不懷疑陳良的能力,但這所謂的「驛政」,本是石越苦心設想出來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石越和陳良等幕僚反覆討論宋朝役法,發現許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項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遞送文書。這些物品文書,或者是發往他縣,或者是發往州府,又或者是發往京師,每每有一次這樣的任務,就要專門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丟失,百姓就要負賠償之責。而且有時路途遙遠,百姓盤纏不足,官府又不先發銀錢,或發放時被小吏貪污剋扣,百姓只能自籌,這一切給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所以,在役法之害中,這是最常見的,而且,對人力資源的浪費極大。因為每往一個地方,都要專門派人前往。而一般來說,除非軍務與緊急重要公文,這是毫無必要的。

石越與眾幕僚知道役法之弊,宋代無數有識之士都認識到了,但就是解決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淪為斂財之術。他既知不能正面解決,就只好設法迂迴解決,先想出來一個辦法,來更有效率地解決物品、文書的傳遞問題。一旦這個問題得到有效解決,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員就可以大幅減少,從而實際上減輕了百姓服役之苦。他們絞盡腦汁想出的辦法,就是陳良所說的「驛政」。宋代驛站郵傳制度,已經十分發達,官道通暢,官道之上,有驛站與馬鋪,為沿途行者提供補給。石越就決定利用這些原本成熟的系統,在各個城市來設立郵局,定期發出馬車或者是牛車,前往附近的城市,再從那個城市轉車,到另外的城市,最後集中到八個較大的城市。這八個較大的城市,再將物品運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為河中府離汴京較近,有些是送往京師的物品,直接去河中府,可以節省時間與費用。

採用這樣的辦法,雖然沒有專人押送那麼快捷,但是多花費的時間有限,而節省下來的人力和物力,就非常可觀。除了軍事上的通信以及極其重要的公文與非常大宗的運輸不能使用這個系統之外,大部分的傳輸任務,都可以用這個系統來解決。

郵局的人員,可以從廂軍中抽調,再僱用若干文書,就可以完全不擾民。而且郵局不僅可以運送官府的物品與文書,也可以運送民間的物品與書信,還可以載人,並且收取一定的費用。雖然當時物流來往還是有限,但是那筆收入用以支持郵局人員的薪水並且維持運營,至少是不無小補的。

石越自然知道郵政網路一旦建成,必然還會有更大的發展,而且必將鋪展至全國,也會促進地方之間的交流。但是在當時開始這樣的工作,卻還有一定的風險。所以石越在構思時,十分謹慎,他知道但凡辦一件事情,目的越單純,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終抱持這樣的心態:他在陝西創建郵路網路的目的,就是解決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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