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四節

同一個月,熙寧十年五月。

石越也開始面臨朝廷的質疑與責問,戰爭是一種驚人的浪費行為,一個月來空耗國帑而不見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現一片質疑之聲。若非樞密院的文彥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堅持認為不可以半途而廢,整個行動早已夭折,石越也難逃罪責。但即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大,石越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面臨的壓力,如同一排看不見的大浪,隨時要衝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將海堤之後的自己淹沒。

事情是如此的弔詭。汴京朝廷一方面對石越廢除鄉兵的建議爭議不休,一方面又對石越修築平夏城的舉動缺少耐心。反對廢除鄉兵的原因是害怕影響國防,所以願意付出這巨大的代價;而對修築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卻是因為耗費了巨大的軍費。

「難道沒有人知道廢除鄉兵可以節省更多的費用與勞力,修築平夏城可以帶來更大的國防安全嗎?」石越忍不住牢騷滿腹。時間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產期,梓兒應當在六月臨盆,也就是說,再有一個月,石越就要當父親了。自己的妻子要生產,而自己卻不能待在她的身邊,這件事情多少已經影響到石越的情緒。而石越與眾官員、幕僚策劃良久的一項新政——作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時也受到戰爭的拖累,不得不暫緩上報朝廷。

政治是需要講技巧的。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石越任何一次大舉措,都可能成為壓力的發泄口。石越與潘照臨都非常清楚地知道,朝中有許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將要立下的大功,這時候提出這項政策,無異於在他們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潘照臨沒有理會石越的牢騷,將一份公文遞到石越的手中,說道:「這是陝西禁軍四月份的軍餉報告,需要公子蓋印。」

石越接過來,看了一眼,取出大印來蓋了,忍不住又說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個月,實在太久了,若是章質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麼知道章質夫只要二十天?」潘照臨帶著譏諷的口氣說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軍機,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採用的策略,讓補給無法順利運抵平夏城,又用騷擾戰術干擾施工,高遵裕能夠保證兩大營一個月不失,已經是儘力了。此時若是催促他,不過是亂命而已。」

「唉!」石越長嘆了口氣,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這樣打下去,需要三個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擊我的奏章,已足以將我淹死。」

「只能耐心等待。」

「公子,何不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皇上與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劍忽然說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侍劍,潘照臨也一臉驚詫望著侍劍。侍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通紅。卻聽石越說道:「繼續說下去,怎麼樣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朝廷?」

侍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甚是鄭重,又偷眼看了潘照臨一眼,見潘照臨眼中頗有讚許之色,方才放下心來,說道:「真正打仗取得大勝不太可能,但是打幾場精彩的小仗,取得勝利,上報樞府。再讓文章寫得好的人,寫成評書,登在報紙上,那麼朝廷反對的人,一定會減少許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劍的腦袋一下,笑吟吟地望著潘照臨,笑道:「這卻是妙策。」

潘照臨微微點頭,笑道:「這的確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聽說,長安城內正好出了個陝西桑充國?」

「陝西桑充國?」石越不禁愕然,他忙于軍務政務,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正是。」潘照臨的語氣中,充滿了戲謔與譏諷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尋常,是昌王妃的堂弟,雖然連取解試都不曾中過,連個舉子也不是,但畢竟也曾在白水潭學院、橫渠書院讀書,聽說曾經參與過座鐘、弩機的設計……」

石越卻沒有心思聽潘照臨刻薄的介紹,只是反問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衛家的人?」

「正是衛家的嫡系公子,叫衛棠。」潘照臨笑道,「衛棠正在申請,請求開設報館,並且要在京兆府辦二十所義學,資助擴建京兆學院,建圖書館、體育場……此事早已不脛而走,傳遍長安,人人都說這位衛公子是陝西桑充國。不過他的雄心,卻遠比桑充國要大……」

「哦?」石越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聽潘照臨說起來。

「除此之外,這位陝西桑充國,還要在長安辦技術學校,並且要與江南十八家商號聯手,在陝西種棉花,辦棉紡;植葡萄,釀葡萄酒;還要在陝西造座鐘,更有意涉足陝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聽到目瞪口呆,問道:「衛家雖是豪強,但是要同時做成這許多事情,需要的財產絕對不容小視。他們家真有這麼多錢?」

「那是自然。」潘照臨冷笑道,「衛家田地莊園,以萬頃計算。熙寧七年之旱災,衛家出糧買下三座鐵礦山,雖然所采之鐵,大部分只能賣給官府,卻也賺了不少。這點錢衛家豈能出不起?須知七年前的桑唐兩家,加起來也未必有今日衛家之財力。更不必說衛家還有親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們肯出錢來做這些事情,卻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衛洧以前對公子頗有不滿,如今衛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卻不必理會。」石越笑道,「他衛家是出於什麼原因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做好這些事情。」

「公子以為不重要,我卻不能以為不重要。」潘照臨毫不客氣地反駁道,「衛家這樣做的原因,我想來想去,只有幾個:一是替衛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於公子,三是掙錢。其中最重要的,我認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們為何要向我示好?難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衛家怎麼說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來討好自己。

「要麼是害怕公子報復——但這顯然不是,以衛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擔心這一點;那麼只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衛家所謀者大!」潘照臨微眯的眼神中,突然發出冰冷的光芒。

「所謀者大!所謀者大!」石越喃喃說道。

「皇上康復,蔡確被重貶到凌牙門,表面上看來昌王似乎沒有威脅了。但是請公子想一想,昌王為什麼會有威脅?」

「這……」石越沉吟了一會兒,道:「因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潘照臨頷首道:「昌王之所以對朝政會有影響,便是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果皇上能夠活到皇子成年之後,而皇子又無失德,那麼昌王始終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再活十五六年,那麼昌王就有機會。因為昌王始終有賢王之稱!」

「皇上還年輕,再活十幾年並非難事。」石越淡淡說道。

「誠如所言。昌王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賭博罷了,只要他足夠謹慎,他就不會輸掉多少東西,輸的只會是跟隨他的人而已,皇上的優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經知道皇上想在歷史上留個好名聲,所以他不會有什麼事……但他贏來的卻是大宋的江山。」潘照臨嘿嘿一笑,道:「這樣的賭博,誰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潘照臨的分析,未必沒有可能,但是一個陰謀論者,始終將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陰謀,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即便如此,衛家示好於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讓人費解者。」潘照臨難得地皺起了眉毛,「是想籠絡公子,還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挾公子?或者是兩者都有可能?還是有別的企圖?」

「無論如何,不論是衛家還是昌王,把我逼成敵人,都不是明智之舉,對吧?」石越放鬆了身體,悠悠說道。

潘照臨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君復何憂?既然那個衛棠想做陝西桑充國,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報館辦得起來,這些前線的報道,我便讓他的報紙來寫!」石越笑吟吟地說道。

潘照臨正要說話,忽聽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有人高聲稟道:「稟石帥,豐參議求見,有前線軍情。」

「快請!」石越連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豐稷的到來。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只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梁乙埋?」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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