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二節

京兆府長安。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公子,豐參議求見。」傷愈的侍劍,神態間更多了幾分沉穩。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跡,擱下手中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摺。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摺子了。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

「帥台大喜!」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石越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敗夏軍!」豐稷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石越亦不由大喜,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敘,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隨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將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將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並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戰死?」

「一共是五千零二十三人。其中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儻。」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只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銷編製……」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二軍軍都虞侯根據劉昌祚部倖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面說,一面悄悄覷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表示,他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吳安國這個人,本帥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裡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並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訥」。「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論法當斬。」

「哦?!」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勛,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於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係。」

「如此,待他受處分之後,不必再回神銳軍,調到龍衛軍去吧。」

豐稷震驚地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麼關係。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驍勝軍返回陝西路,並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一面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這次高遵裕刻意將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意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為,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讚賞地點點頭。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中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平夏之役,不過特為為國家建藩籬,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為挑釁敵國。下官卻擔心朝廷有人得意忘形……此事還請石帥三思,是否要和文相公、呂相公、吳武部說明一下?」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動。他與文彥博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文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將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子,只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中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將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隱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帥自有計較。」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中,已是將種誼之功奪為己功。

二人商議完畢後,豐稷無意間向書案瞥了一眼,卻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為鄉兵之事操勞?」

石越點點頭,喟然嘆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複。」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笑道:「但帥台也操之過急了。」

「救民於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則不達。帥台為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能不明是理?本朝之制,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中,行文移牒,反覆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石帥奏章到達汴京,聖意難測不說,兩府諸公亦必各執己見。諸公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摺,只恐亦無濟於事。」

石越苦笑數聲,道:「潘先生也是這般說道。然義所當為……唉!」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苦無良策!」

豐稷笑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著手?」

「從役法著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是!」他在房中反覆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豐稷站在那裡,望著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石越聞聽此言,卻是猛然一驚,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著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尷尬,只得隨著石越哈哈乾笑了幾聲。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帥台,萬萬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帥必不再效顰!」

豐稷不好意思地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只是若貿然再提,只恐朝廷從此多事。朝中有人慾復此政久矣,惟不得一借口。畢竟新法諸政,只是『暫罷』而已。」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為何事?」

「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為衙前,次為弓手,次為里正、戶長。」

石越點點頭,道:「本帥巡視地方,詢問鄉老,頗得其情。衙前原是藩鎮割據之遺制,『衙』者,『牙』也。本為守護官物府庫,押送綱運而設。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為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數額亦銳減。於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為里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為長名衙前。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於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也多為長名衙前所獨佔,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真困百姓者其實是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

「誠如石帥所言。」豐稷憤慨地說道,「朝廷之法,家產值二百貫可充衙前。於是百姓家中雞、犬、箕、帚、鋤,只須值得一文錢,便計算入內,又虛報浮增,只待算滿家產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為衙前。入衙門後,上下欺壓,各種費用,就要花去百貫。最苦的是押送綱運,僱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為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只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於是一人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且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淪為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內的乞丐,十之八九,誰不曾做過衙前?!」

石越倒料不到豐稷頗知民間疾苦,他卻不知道,百姓這般慘狀,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摺論及,大宋朝凡是關心時務之官員,大多讀過。反倒是石越自己沒有時間去讀宋朝歷代大臣的奏章。豐稷越說越是憤懣,又道:「帥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說道:「弓手之苦,在於役期過久,甚至是漫無時限。一朝為弓手,終身為弓手,竟有四五十年為弓手者!此害亦不遜於衙前。衙前、弓手、里正,只有里正催賦稅,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強拒不納租,則不免又有賠墊之苦!本朝百姓受困於役法者,或者寄田於豪門虛報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費不敢勤勞增產;或者為減低戶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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