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撫陝西 第七節

西夏。講宗嶺。

一天之內,這座山嶺上竟然同時聚集了大夏國三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國相梁乙埋、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翊衛司馬軍副都指揮兼御圍內六班直副都統李清。負責修築講宗城的野利濟站在這幾個人面前,連腿都有點哆嗦。

「李將軍,環慶路的風景,較之東京如何?」梁乙埋看了正在講宗嶺上眺望東南山川形勢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後笑問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梁乙埋口裡的「東京」,絕對不是指汴京,而是指興慶府。西夏受宋朝影響,習慣上也稱興慶府為東京,西平府靈州為西京,雖然明明興慶府在西,靈州在東。但這種地埋上東西不分,比起興慶府居然還有「開封府」這個機構來,就不值得一提了。李清自然也明白,梁乙埋口中的「東京」,也並不止字面上的含義那麼簡單。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歡靜州。」李清巧妙地迴避開梁乙埋的問題。靜州位於興慶府與靈州之間。

梁乙埋笑道:「難怪李將軍在靜州購置了許多的莊園。但是本相卻很喜歡環慶的風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動,不帶感情地說道:「我還以為國相最喜歡東京呢。」

「河套雖然富饒,哪裡比得上關中是天府之國!」梁乙埋指著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將這片土地歸於大夏的管治之下,那麼我們大夏也可以不必與東朝去戰爭。我們有牧民養馬放牧、打仗,有農民來生產糧食與棉布、絲綢、茶葉,上繳豐厚的賦稅,我們又何必再去搶掠?」

李清望著梁乙埋的神態,忽然心中竟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他正要說話,忽見一身戎裝的嵬名榮走了過來,肅然道:「當年景宗皇帝的志向,遠大於國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卻始終分不出勝負。宋人吞併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無力去挑戰龐大的宋朝。最後的結果,是兩國的國力都被消耗。眼下東朝國力蒸蒸日上,我大夏應當主動與東朝修好,勤修朝貢,加強與北朝的聯繫,讓東朝找不到開戰的借口,也要借北朝之力,制衡東朝。但如今我們東向不斷挑釁日漸強大的東朝,北面卻不主動和遼主結好,反而與楊遵勖私下來往。這是自取敗亡之道。國相輔助君王,柄持朝政,理當於此有所警惕才好。」

他這番話說出來,梁乙埋頓覺十分刺耳。但是嵬名榮是五十多歲的老將,又是皇族,自幼就隨夏景宗李元昊征戰,頗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梁太后的信任,他卻也不便太給他難堪。當下只在心裡罵一聲「迂腐」,口中卻說道:「老將軍所言雖有理,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從王韶經營熙河以來,東朝一直咄咄逼人。他們現在整軍經武,四處部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謂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若不先下手為強,使宋人有所忌憚,只怕禍不旋踵。」

「中國素來標榜禮義,若卑辭修貢,中國亦不能無罪伐我。」

「老將軍可知南唐為何而滅?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爾。李後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國。殷鑒未久,我大夏較之南唐,更為東朝之眼中釘,肉中刺。」梁乙埋亦不是全無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榮一時語塞,頓了頓,不甘心地道:「若是如此,也當結好遼國,以備萬一。」

「我大夏一直向遼國稱臣。」

「私結楊遵勖,得罪遼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卻不曾聽說過。」梁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楊為王之冊書猶在,怎麼能說不曾聽說過?」

梁乙埋支吾道:「這只是使者私下裡說的。況且與楊遵勖打交道,也有好處。遼國與宋一樣,也有亡我之心,不過力有未逮。以楊分遼勢,又能從中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設法仿製……在表面上,我國還是尊遼的。」

「今年正旦,我使者被遼主責問,幾乎無辭以對。遼主三度下詔,質問皇上,之所以未點楊遵勖的名,不過是因為遼主不欲逼楊氏速叛矣。請國相三思,遼主詔書之中,頗留餘地,實則是遼主英睿,其國力削弱之同時,亦欲結我大夏為援,共抗宋朝。此等時機,正當修好。」

梁乙埋哪裡料到嵬名榮竟然不依不饒地進起諫言來,他心裡自負能玩弄宋、遼、楊,甚至是耶律乙辛於股掌之中,更何況尚有權位私心,哪裡又會把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榮的身份,他終不能直接呵斥,當下只得敷衍道:「老將軍之言,本相必會考慮。容我三思。」

李清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並不說話。他始終是漢將,再受夏主的寵信,李清心中,始終有一個意識:自己是外人。所以無論說話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這種身份的意識,對於許多漢將來說,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過有些人較為敏感,而有些人則較會自我開解罷了。對於嵬名榮的話,李清心裡其實是贊同的,他早聽說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遺表上就勸諫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中國」,但是遺表被梁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還有遺表,而這件事情,李清因為沒有證據,也不敢在秉常面前提起。嵬名榮的主張,其實是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元老一脈相承的。這些人都經歷過元昊時對宋的戰爭,也看到宋朝現在的局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和宋朝作戰,對夏來說,並不是明智之舉。但是嵬名浪遇私下裡也曾經說過,現在夏國之所以還佔據著一定的優勢,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帶聚集糧草人馬,驅使橫山蠻,以居高臨下之勢,襲擊宋朝。一旦宋朝覺悟過來,大舉出兵,哪怕只要奪了蘭州、天都山、橫山一帶,那麼兩國的態勢,就變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優勢失去之後,想要攻擊宋朝,大軍就要跨越沙漠來作戰,其中的風險,即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梁乙埋想要奪取隴東、渭中,來改善西夏的危險處境,也有其道理。只不過,梁乙埋看不到西夏與宋朝的實力對比根本支撐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為後盾,再好的戰略想法,也只是一個笑柄。「也許梁乙埋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名宿之差距,就在於後者清晰地知道如何根據自己的實力來制定最有利的戰略。」李清在心裡暗暗想道。

「李將軍。」梁乙埋打斷了李清的思索,李清連忙回過神來,聽梁乙埋說道:「你可知道新任陝西安撫使石越在數日之前遇襲之事?」

李清知道這是梁乙埋故意拉開話題,當下也不說破,回道:「據說是環州慕氏作亂。」

「環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梁乙兀感化,歸附大夏。其首領率輕騎潛入渭州,襲擊石越。但襲擊未果,徒然打草驚蛇,本相以為,石越必生報復之意。昨日靜塞軍司已接到東朝陝西路安撫使司文書,責問我們為何在講宗嶺築城,用辭嚴厲,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築講宗城。」梁乙埋輕鬆的口氣中,竟帶有几絲嘲弄之意。

嵬名榮與李清的臉色卻立時嚴峻起來,李清正色說道:「國相,若不找個能讓宋朝無言以對的借口,只怕此事未必能輕易善了。」

嵬名榮卻略帶牢騷地說道:「雖則遼主多次提及石越對宋之重要,但是國相如此蠻幹,卻並非良策。與其派人行刺襲擊,不若用計殺之。」

梁乙埋聽嵬名榮的話中,已近指責,頓時臉色沉了下來,冷冰冰地譏刺道:「老將軍素稱遼主英睿、蕭佑丹多智,遼國君臣不能以計除之,莫非老將軍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豈能畏畏縮縮,只要宋朝抓不到證據,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難道還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嵬名榮這時才發覺自己所說之話,的確有點失於孟浪。雖被梁乙埋譏刺,臉上有點掛不住,但畢竟此事關係到宋夏大局,他卻不敢意氣用事,當下訥訥正要說話,卻一時無法措辭,正在為難,卻聽李清道:「過去的事情,做都做了,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國相卻切不可等閑視之。石越非等閑輩。」

「一書生濟得甚事!」梁乙埋猶在惱怒當中,「本相所懼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擔心他把陝西路變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無日矣。若他棄長取短,要在馬上與我大夏較一短長,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

「國相!」嵬名榮見梁乙埋如此,已是憂形於色,「石越不必如王韶那樣親自領兵打仗,自古為賢君賢臣者,不在於一己之聰明,而在於知賢善用。若石越選賢用能,我大夏豈可輕視之?請國相好辭回報,必使其無話可說。便不能,亦當囑咐守將,加強戒備。國相亦道石越必生報復之心,其若報復,首選之地,便在講宗城!」

李清也道:「老將軍所言甚是。講宗城地勢險要,不容有失。現今守軍不足兩千,請國相在講宗城附近增加駐軍斥侯,以備非常。」

梁乙埋卻不答話,轉過身去望著野利濟,板著臉問道:「野利將軍,你要多少人馬才能守住講宗城?」

野利濟正要說「至少五千」,抬起頭來,忽然看到梁乙埋眼中懾人的寒光,心中一凜,連忙改口,硬著頭皮說道:「有二千正軍足矣。」

梁乙埋滿意地笑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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