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撫陝西 第三節

熙寧十年二月。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節,小心翼翼地陪同著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著這個佔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六千匹的龐大牧場。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惟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只有區區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佔了良田九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將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只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頭,一年凈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置辦牧馬監既無效率,又浪費國帑,即便是可用供給騎兵使用的馬匹,上了戰場,往往也不經戰陣;但若採用保馬法卻擾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賴貿易市馬,更加不是長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時,監馬有七十多萬匹,開元時也有四十五萬匹,而現在的大宋,在與遼國互市馬匹之前,軍中之馬與監馬全部加起來,都不過十五多萬匹。與熙河、遼國市馬之後,情況略有改觀,但是至熙寧十年為止,軍馬加監馬,總數也不過二十二萬餘匹。而國家馬政則處於混亂之中,基本上是牧監與民戶養馬並存,因為許多牧監廢置之後,田地已租給百姓,一時無法收回,只好讓保馬法繼續存在。

石越未到陝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務是西夏軍務,而馬政是軍務中極重要者,因此沙苑監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趙知節早就聽說石越的大名,這時候見他仔細觀察沙苑監的涼棚、泉井、馬廄,忙在旁邊介紹道:「牧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廄。此時方及二月,所以馬都在廄中,監兵小心照料,就是盼著這些監馬能生馬駒。凡生一駒,便可賞絹一匹。」

石越點點頭,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馬前,從馬槽中抓了一把飼料在手裡,細細撥弄了一下,臉色立時沉了下去,「怎麼全是小麥秸?」

沒有人想到「書生」出身的石越居然還懂這些,趙知節心裡一緊,忙賠著笑說道:「不敢欺瞞石帥,沙苑監經費吃緊,不得每日都喂黑豆與豆餅。」

「經費吃緊?」石越回頭晲視趙知節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馬與監兵給錢給糧,焉有經費吃緊之理?」

「這……」趙知節一時口結,額頭上已浸出汗珠來,低聲忙不迭地說道:「石帥明見,下官當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轉過頭,不待他說完,便又冷冷問道:「趙大人,這沙苑監每歲生駒多少匹?」

趙知節愣了一下,連忙回道:「回石帥,本監每歲生駒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輕輕哼了一聲,又問道:「全監有牝馬幾何,牡馬幾何?」

「牝馬三千匹,牡馬六百匹。」聽到石越問得如此詳細,趙知節竟是越來越緊張了。但石越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四歲以上的牡馬與牝馬又分別有多少?」

「四歲上的牡馬有四百匹,牝馬二千匹。」

「那麼趙大人,你告訴本帥,二千匹四歲以上的牝馬,為何每歲僅產馬駒六百匹?」

「這……這……朝廷……朝廷定額如此。」趙知節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他這時已經知道石越實不同於一般的官員,不好糊弄。

「定額如此?」石越再次轉過身來,望著趙知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測高深地一笑,道:「趙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下官不明白石帥……」

「罷了。」石越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只是一面檢視一面細心詢問。趙知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著。

如此好不容易熬過兩個時辰,石越一行才打道回同州。趙知節正如蒙大赦般地鬆了口氣,方送著石越一行出了牧場,便聽到「嗖」的一聲,從牧場之外的一片樹林中,一枝弩箭破空而來,射向石越。「有刺客!」趙知節張口欲喊,卻忽然間失聲,竟是喊不出聲音來。待他稍稍定神,便見石越已經跌下馬去。趙知節頓時嚇得雙腿一軟,竟癱倒在地。

石越一開始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刺殺了。他方騎在馬上,便見侍劍忽然撲來,抱著他一道滾下馬去。待到他回過神來,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殺自己,若非侍劍應變神速,他只怕已經中箭了。

此時眾護衛早已衝上前來,用身體擋住石越與侍劍,一面高聲呼喊,一面射箭還擊。石越此時臉白唇青,頭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處置,聽由著侍劍將自己攙扶起來,便聽侍劍一面叫來幾個護衛,將石越團團護住;一面厲聲喝道:「別放跑了刺客。」大聲指揮著護衛們包抄刺客。

那刺客顯見箭術極好,不過一擊不中,已無機會。他在樹林之中跳躍還擊,且戰且退,但是二十餘箭之後,箭袋早空。只得橫下心來,騎了馬從林子的後面沖了出去。刺客剛剛衝出樹林,包抄過來的護衛也正好趕到。一個親兵揮動套馬索,長長的繩子如同一條長蛇一般飛向刺客的坐騎,那刺客身手卻也實在了得,眼見套馬索飛近,身子突然伸長,空中刀光掠過,竟將繩子砍斷了!那親兵罵了一句粗話,正覺沮喪,忽聽到刺客的坐騎一聲悲鳴,轟然倒地。原來另外一個親兵趁機用弩機射死了刺客的坐騎。

眾人頓時發出一聲歡叫,數十親兵護衛把刺客團團圍住。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楚這個刺客的長相,卻是一個五短身材,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他被眾親兵圍住,猶自握緊刀柄,橫眉怒目與眾人周旋。

侍劍見刺客已被圍住,石越再無危險,竟取了兵器弓弩,親自上陣。他心中甚是惱怒,見著刺客還想負隅頑抗,因怒聲喝道:「你好大膽子,還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聲,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難逃一死。有種就上吧!」

「你倒是頗有自知之明。」侍劍出言譏道,「不過世間有求死不得之時。」說罷,臉色一沉,厲聲喝道:「生擒了他。」

這時除了保護石越的親兵,其餘的護衛早已全部圍了上來。幾十個人用弓箭、弩機瞄準刺客,防他逃脫,另有幾個親兵則取出套索,圍著刺客繞起圈來。僵持幾分鐘後,一個親兵見刺客有一瞬間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手中套索飛了出去,那刺客的確是武藝出眾,縱身一躍,竟避開了飛來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穩身形,便覺得左手傳來一陣巨痛,一枝弩箭正中他臂膊。他聽到侍劍說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範使用套索的親兵身上,哪料到正是侍劍本人,在他露出破綻之際,給他來了一箭。

他游目四顧,見侍劍手中端著一把鋼臂弩機,正在朝他冷笑,當真是氣不可捺,暴喝一聲,右手的彎刀脫手而出,擲向侍劍。這一刀擲來,力道頗勁,侍劍也不敢逞強硬接,側身一讓,那刀便擦著侍劍飛過,切入他身後二十步的一棵大樹的樹榦中。幾個善射的親兵看準機會,數箭齊發,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麼靈活,躲閃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時忍痛不住,撲騰一聲,竟是跪倒在地上。幾個親兵立時跳下馬來,把刺客捆了個嚴嚴實實,眾人惱他之前用箭傷了幾個弟兄,動手之間,便毫不客氣,有人裝作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內推了一把,刺客慘叫一聲,竟是痛暈了過去。

侍劍大吃一驚,忙道:「千萬別弄死了他。石帥還要審問。」

一個親兵笑道:「這廝膽子太大,兄弟們一百來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點便讓他得手。」侍劍冷冷地說道,「日後石帥出行,不單前後要有人,兩旁也要多加人手護衛。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讓他跑了,以後傳揚出去,我們便全成飯桶了。」

同州。馮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後。肅然站立在公堂兩旁的,是石越帶來的安撫使衙門的親兵。同州的官兵與衙役,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與通判趙知節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時抹著額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面上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他的罪責絕不會小。他偷眼覷視石越,卻發現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臉上不帶絲毫表情,不免越發的不安起來。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見他如此緊張,不由好笑。他早看過地方官員的考績,王世安與趙知節都算是不錯的官員。同州從熙寧八年開始,到熙寧九年底,兩年之內,由地方士紳與富商捐建的小學校達到十三所。雖然這是因為朝廷法令倡導,出資建學校者可以抵稅,這才讓民間辦學之風興盛起來——將稅交給官府也是交,辦學校還能在地方上博個好名聲,這種好事,一般士紳富商,都樂意為之,但是也因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經過耀州巡視之時,就發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