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撫陝西 第一節

西京河南府,洛陽。

因為遭遇了暴風雨,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兩日,才到達西京洛陽。石越到達洛陽的那一天,晴空萬里。

「公子,順這條道前去不遠,便是洛陽城了。」在一個岔路前面,潘照臨揮鞭指著正西的道路笑道,「富韓公已經知道公子這兩日之內會經過洛陽。到洛陽後,應當先去拜會一下他。」

「本當如此。」石越攬轡應道,一面觀察四周的山川形勝,嘆道:「洛陽居華夏之中,河山拱戴,難怪太祖皇帝欲遷都於此。」

「洛陽東有虎牢關可以扼守,西有潼關為屏障,南有嵩山與伊闕為門戶,北有太行與黃河為天險,兼之風景華美,山川明秀,自然是遠勝於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達之地,本朝立都於汴京,原亦是利其漕運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遷者之議,已近空談。」

眾人聽石越與潘照臨說起此事,都不由感慨。一行人談笑正歡,忽見前方塵土高揚,馬蹄轟鳴,眾人不由相顧駭然。一幹家丁與護衛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機。眾人久聞洛陽地界有一大盜橫行,官兵累剿不滅,因此不愛講排場的石越,這次破天荒地帶了近百人同行。難道當真怕什麼來什麼,真在這洛陽城外,碰上了大盜?侍劍此時早已驅馬上前,取弓在手,擋在石越馬前。一時間,空氣彷彿凝固。

幾分鐘後,那大隊騎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侍劍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數百騎賓士而來,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雖然冷靜,但是汗衫卻也全濕了。

惟有潘照臨卻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他們有旗幟,不會是盜賊。」

石越眺目望去,果然見隊伍當中有四面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只是看不清楚寫的什麼字樣。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卻可以依稀看出是官兵裝束。石越不由鬆了口氣,說道:「是禁軍。」

眾人也早已看清,一齊鬆了口氣。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地心中一動,卻舉起手來,厲聲說道:「暫莫鬆懈,待看實了再說。」眾人心中一凜,原已放下的弩機,又抬了起來。潘照臨意味深長地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須臾,那數百騎兵勒馬停在離石越一行人約五六百米的地方,為首一人縱馬出列,大聲問道:「前面可是陝西路安撫使石學士?」

侍劍驅馬上前幾步,厲聲回道:「正是石學士官駕在此,爾等又是何人?」

那人頓時喜笑顏開,翻身下馬,小跑過來,行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下官驍騎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史洪,奉令率部前來恭迎石學士大駕。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還望恕罪。」

潘照臨見石越臉上有不解之色,忙低聲說道:「驍騎軍第一營至第三營駐紮西京附近,第四營和第五營駐紮在京師與西京之間。他們是最早整編完畢的禁軍之一。」

石越點點頭,驅馬上前幾步,高聲問道:「你既是禁軍將領,如何敢擅離職守?我不過路過洛陽,本朝無此遠迎之禮。」

「回學士話,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們第一營各指揮奉命分遣各路巡邏,綏靖地方。下官所部並不曾離開防區半步,學士所行路線,正好是我們第一營第三指揮的防區。這是下官的福氣。」

「福氣?」便是連潘照臨,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請學士前行,下官與兒郎們為學士護道。」

潘照臨見石越猶疑,笑道:「客隨主便,只要不曾亂了規矩便行。御史們若要彈劾,姑且由他們一回。」

石越知道洛陽官員借口盜賊橫行,擺出偌大排場來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須知道河南府的現任長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與親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買,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卻不能不買。當下微微頷首,朝史洪說道:「如此有勞諸位了。」

「不敢。」史洪立時退回陣中,眨眼的工夫,他屬下的三百騎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後,一都在兩旁梭巡,把石越一行人擁簇在中間,浩浩蕩蕩向洛陽城的東門走去。

「啊,那是什麼?」走了約二三十分鐘左右,當洛陽城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時,一向沉穩的侍劍忽地發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潘照臨、陳良,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首望著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面,他忍不住小聲地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歡迎公子。」潘照臨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彷彿是為了印證潘照臨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爭先恐後地踮起雙腳,努力看著騎著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面還大聲地議論著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拋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拋向石越,猝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好不尷尬,卻還不好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地忍受著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發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形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子明。」

「韓國公?!」

當看見竟然連富弼也出現在這場合之時,連潘照臨都不由聳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隱西京後,別人若想見他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子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地挽著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調侃著石越。

石越赧顏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越心中難安。本當在下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子明,這位是……」富弼一面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入到城中,卻見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眾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鬱郁不得志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係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並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嗎?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地在馬上向百姓點頭致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小客廳中只有石越、富弼、潘照臨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富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於張揚?在下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笑著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潘照臨,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潘照臨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富公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地捋了捋鬍鬚,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子明安撫陝西,為的是三個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嘆了口氣。

「但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在下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在下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已點明此意。」

「朝中暗潮湧動,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則子明是必爭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潘照臨面面相覷,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於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宮中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於自愛,矯情近偽;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子明又過於年輕之類。子明平素謹慎,必然於內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即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二心,因為被猜忌,反生出二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