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八節

睿思殿。

李向安將呂惠卿、文彥博、石越等人攔在了殿外:「諸位相公,此時不宜打擾。」

呂惠卿與文彥博臉色立時黑了下來,對望一眼之後,文彥博寒聲道:「李向安,你快讓開,否則本府便斬了你!」

「文相公恕罪!」李向安雖不明所以,但見文彥博神色凜然,竟嚇得跪了下來。

「皇上病重,拒兩府於門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懼。這個罪名,你擔當得起嗎?」呂惠卿也厲聲喝道,「你速速讓開。」

「皇上不過偶染風寒。」李向安身後的一個太監壯著膽子說道。

「臣子探視問安,也是理所當然!」文彥博微微有點跛腳,一搖一擺走到那個太監前面,瞪圓雙目,厲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童貫。」

「好,來人啊,把童貫拖下去,杖責三十。」文彥博厲聲喝道,立時便有幾個隨從上來架起童貫。

童貫卻昂然不懼,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責罰內臣,他日只怕也難逃跋扈之罪!」

「本府乃三朝老臣,為國不敢顧身。縱然有罪,也好過讓大宋重蹈唐代覆轍。」文彥博鐵青著臉,提高聲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見文彥博就要惹出大事來,他對於童貫雖然沒什麼同情,但卻不希望在此時多生事端,忙上前勸道:「文相,此時不宜與小人計較。驚擾了皇上也不好,咱們還是先去給皇上請安吧。」

馮京見狀也道:「子明說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宮途中突然病倒,傳言十分厲害。眼下開封府已經準備撤掉接下來的慶典。我等要速見皇上,才好拿個主意。」

呂惠卿與文彥博、石越一齊大吃一驚,幾乎齊聲道:「撤掉慶典?!糊塗!」文彥博轉身對樞密都承旨曾孝寬說道:「你快去開封府,命令慶典照常進行。皇上得病之事,不許聲張,敢傳言者,斬!」

呂惠卿目送曾孝寬離開,不動聲色地望了文彥博一眼,一把推開李向安,率領諸宰臣徑直闖進睿思殿。留下李向安與童貫等人面面相覷,半晌才回過神來,立時追了上去。

到了殿門之外,呂惠卿與文彥博掀起衣襟,跪在門前,高聲說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說完之後,停了半晌,殿中卻沒有一點聲音。二人又提高了聲音,重複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

半晌之後,殿門「吱」的一聲,終於打開。從殿中走出兩個人來。

呂惠卿與文彥博抬起頭來,不由怔住了,原來這兩人,一人是皇帝的嫡親弟弟昌王趙顥,一人卻是李憲。文彥博與呂惠卿狐疑地對望一眼,也顧不得失禮,文彥博便站起身來,鬚髮皆張,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李憲從未見過文彥博如此失態,目光兇猛,竟似要殺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時竟然忘了答話。

石越見著眼前形勢,不能不驚心,當下不動聲色地走到王韶身邊,在他手心寫道:「速調狄詠。」王韶心中一凜,趁眾人不注意,立時便退了出去。

文彥博見李憲不說話,愈發驚疑不定。又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

李憲這才回過神來,忙答道:「陛下已經安歇,明日方召見諸位相公。」

「陛下不見我們?」文彥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趙顥一眼,一把甩開李憲,竟然直接闖進殿中。眾大臣也緊緊跟著,闖了進去。李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趙顥一眼,見趙顥面上露出驚惶之色,兼之滿頭大汗,心中靈機乍閃,猛然間明白,究竟為何文彥博等人會如此緊張!不由頓時暗罵自己糊塗,跺了跺腳,急忙跟著眾人走了進去。趙顥卻是站在那裡,進退不得。

李憲到了趙頊寢宮之時,發現趙頊已然被鬧醒了,由高麗來的王賢妃與兩個宮女攙著,坐在床頭。文彥博等人一起齊跪在床前,文彥博以頭頓地,老淚縱橫地泣道:「陛下龍體欠安,豈可不知會兩府,而拒兩府於殿外,使中外疑懼?前唐之鑒,讓人觸目驚心。陛下豈得如此?昌王雖是兄弟,然當此非常之時,豈得不避嫌疑?李憲閹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賢妃高麗人,安能於此時侍奉左右?臣請陛下,當請皇后前來侍奉;使諸親王歸藩邸;使兩府旦夕問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於未然。」

趙頊在相國寺時便感不適,後來又吹了冷風,竟突然暈倒,此刻雖然醒轉,但卻依然是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雖吃了太醫的一劑葯,也不覺如何好轉,正欲上床休息,哪裡料得竟衝進一班大臣,個個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麼大事來。正自奇怪,聽了文彥博的話,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們小題大做,但見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態,終又忍住不說。

王賢妃與李憲聽到文彥博直斥自己,絲毫不加掩飾,連忙也跪下來。李憲在宮中待了三朝,王賢妃是在勾心鬥角上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國的高麗王宮長大,自然一聽,便知道文彥博話中之意。但文彥博既然是樞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當今天下僅次於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語,他們又哪裡敢去分辯?李憲倒也罷了,王賢妃卻畢竟是個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趙頊,博他歡心,並無半點他心,哪裡經得起如此懷疑?一腔眼淚立時便到眼眶中,轉了幾轉,只是勉強忍住,不敢掉了出來。

只聽趙頊有氣無力地說道:「朕無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賢妃忠心耿耿,與大宋人無異,不必猜忌。李憲不過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兩府旦夕入內問起居便好。」

文彥博此時見趙頊能說話,已經稍稍安心。又聽呂惠卿說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措。臣請陛下准許,自今日起,兩府都要有宰臣輪流夜宿禁中,以充宿衛,以備非常。」

趙頊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

石越趨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負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詔。請陛下念著皇子尚幼,准許臣等入禁中宿衛。」

眾大臣一齊叩首道:「請陛下恩准。」

「罷罷,那便如此。」趙頊無力地揮了揮手,與其說他同意了,不如說他實在沒有力氣與這些大臣們爭執。「眾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眾人連忙叩頭謝恩,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剛剛走到殿門之前,便見王韶與狄詠帶著一班侍衛走了過來。石越見文彥博眼中有懷疑之色,忙說道:「剛與李憲爭執,是下官請王副樞使去調侍衛。」

文彥博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轉身向呂惠卿說道:「今日老夫與相公一起宿衛。睿思殿的侍衛,暫時全由狄詠統管。相公以為如何?」

「一切全憑文公吩咐。」呂惠卿淡淡地說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皇后的鸞駕亦向睿思殿過來。眾人又連忙跪倒迎駕,向皇后坐在鸞駕之中,在殿前落了駕,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見著文彥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氣,倉皇的臉色稍見鎮定,她走到文彥博跟前,柔聲說道:「國家不幸,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勞煩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賴。」

眾人聽到「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這句話,稍稍放心的心頓時又全部被提了起來,文彥博又驚又疑,反問道:「太皇太后也鳳體違和?」

向皇后紅著眼眶點了點頭,說道:「國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邊,忽低聲說道:「石參政,官家一直和我說卿家是忠臣。」

石越聽到向皇后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心中頓時一凜,沉聲說道:「臣斷不敢辜負陛下與聖人。」

向皇后微微點頭,不再言語,緩緩走進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與皇帝的這場大病,非但來得突然,病勢更是超出想像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強吃一點東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開始時似是感染風寒的癥狀,低熱一直不退,然後又添上了腹痛隱綿之症,一日間要腹瀉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夾赤白黏液,間或帶血。六七日之後,已是面容憔悴,形體清癯,畏寒肢冷,口乾唇紅。太醫們雖然開了各種方子,總是不見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趙頊整個人,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宿衛睿思殿的宰執大臣們,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來。雖然禁止報紙報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報上卻是要向天下官員通報的——在那些虛飾的美麗文辭之後所包含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官員都能猜出個七八分。每個人心中都無法迴避一個念頭:趙頊唯一的兒子趙佣,現在還沒有滿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與秦觀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雖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地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賴於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話必然是太后垂簾;立長君則多半是昌王緒位,無論是哪樣,對石越的改革,都會平添難以預料的變數。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員,比起旁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