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五節

遼國。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遼主耶律濬自統十五萬皮室軍,從中京而來,想要渡潢河進逼上京臨潢府,將耶律乙辛勢力一戰蕩平。大將蕭阿魯帶率左路軍,統兵三萬,從上游廣義縣渡河,漢人行宮副部署蕭奪剌與給事北院知聖旨事蕭迂魯率右路軍,統兵二萬,從下游長寧附近渡河。而耶律濬親率十萬大軍為中路軍,從豐州渡河。大軍一旦渡過潢河,距上京臨潢府便只有區區二百一十里,大軍兩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乙辛親率十六萬大軍,據險而守,絕不容許耶律濬的大軍渡過潢河一步。耶律乙辛深知,一旦耶律濬大軍過了潢河,上京絕不可守,他的命運,便只能依託上京道那無比遼闊的疆域,與耶律濬捉迷藏;或者乾脆孤注一擲,把命運寄托在楊遵勖與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時寒風獵獵,潢河之上已經結起了薄冰。耶律乙辛早已把潢河上的幾座石橋全部拆毀,但是他卻沒有本事阻止天氣寒冷後,河水結冰的自然現象。他只能祈禱,祈望自己的兒子能夠說動一直狐疑不定的楊遵勖謀反,祈望帶著重禮前往幾個強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夠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麗的密使,能夠順利到達,說動他們用兵。但是眼下,在這一切實現之前,他耶律乙辛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證明給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乙辛,有資格成為耶律濬的對手!

站在稍高一點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見南岸的皇帝金帳。耶律乙辛對此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用鐵槍紮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繩將帳篷連起來。每桿槍下都有一把黑氈傘,衛士們站在傘下躲避風雪。在槍旁就有小氈帳,每帳住五人。在金帳周圍,還設有拒馬、鈴鐺等物,防備敵人的偷襲與刺客。耶律乙辛自己的營寨與耶律濬的行頭,是差不多的。營中的那個小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耶律乙辛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對岸那身著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軍紀嚴肅的軍隊,雖然也曾讓他感到一陣心虛,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銳的衛隊而論,則一定也不遜色於對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軍隊,也稱得上是精悍之軍。但讓他擔心的,則是那些部族軍的戰鬥力。而且他的部隊士氣始終不高的問題,也需要解決。

「耶魯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說話的人是耶律乙辛軍中大將耶律連達,這人是軍中勇將,長得五大三粗,說話聲音洪亮。他本不過是一個奴才,是耶律乙辛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對耶律乙辛甚為忠心。耶魯斡是耶律濬的小名,耶律乙辛軍中常直呼耶律濬小名,以示輕蔑之意。

「大王,耶魯斡的確讓人莫測高深,這小小的潢河邊上,他已經停了將近一個月。數十萬大軍對峙於此,空耗糧餉,於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的補給就那麼充足?」說話的人細聲細氣,似乎有氣無力的樣子。此人是耶律乙辛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卻是個遼國漢人。

耶律乙辛騎在馬上,皺了皺眉,沒有出聲。耶律連達卻已粗聲說道:「我軍軍糧充足,怕他何來?」

「大王,將軍。」姚孝友依然不緊不慢,細聲細氣地說道,「學生擔心的,是耶魯斡可能在等待什麼。大軍在外,利在速戰,敵人一反常態,必有所圖。」

「他在等什麼?在等下雪,等潢河結冰。他沒有那麼多舟船來渡十幾萬軍隊。」耶律乙辛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愈發難看。所有的人頓時都不敢作聲,大家都知道,潢河結冰,是遲早的事情了。數月之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校,竟然將上京搞了個天翻地覆。耶律濬用人不拘一格,帳下許多將領都是他一手簡拔,從那個叫耶律信的表現來看,委實不可輕視。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決,進退如風,那麼己方的前途,便已經註定。歷來叛逆者的下場之悲慘,想想都讓人心寒。

耶律乙辛一方真正的依賴,是利用時間與險阻來拖垮耶律濬。只要時間一長,南方的宋朝、東方的高麗、西方的夏國,還有楊遵勖、女直部落,都會嗅到味道,一起來搶奪,到時候耶律濬就算是阿保機轉世也無力回天;而耶律乙辛便有機可乘。這一點,不僅耶律乙辛心裡明白,很多將領也明白。耶律濬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賢名,畢竟又是天下公認的遼國太子,他的正統地位遠遠強過耶律乙辛擁戴的小皇帝。這一點給耶律乙辛一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眾人口裡不說,但是潛意識裡,都已自居於叛逆者的角色。不過借著一個小皇帝的名號,來自欺欺人罷了。

「報……」黃塵之中,一個背上插著一面旗幟的士兵騎馬疾馳而至,在山坡下翻身下馬。耶律乙辛的幾個親兵立即上前,將他擋住。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一面高聲說道:「緊急軍情。」

耶律乙辛早已聽到,在山坡上喝道:「放他上來。」

幾個親兵驗明腰牌無誤,領著探子上了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乙辛四五步遠的地方單膝跪下,高聲說道:「小人拜見大王。緊急軍情!在上游距此處三十里的麝香河口,出現大量叛軍旗幟與煙塵,似乎有許多人馬調動。還有四五百人馬,在河上試探。」

「知道了。」耶律乙辛點了點,「你下去領賞、再探。」

探子謝恩退下。耶律連達向前走了一大步,粗聲道:「大王,末將願領三千人馬前去監視敵軍。叛軍若敢渡河,叫他們在潢河裡餵魚。」

耶律乙辛陰著臉,冷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若真要主攻,如何會如此大張聲勢?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軍只要沿河遍布烽火,敵人在何處過河,便往何處攻之,後發制人,亦無不可。上京城能守住兩日,就能讓攻城之敵腹背受敵。歷來分兵是大忌,決不可分兵。他若處處渡河,我便率大軍直搗中京,楊遵勖一直心存觀望,痴心妄想坐山觀虎鬥,不知道唇亡齒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楊遵勖再無不反之理。」

「大王英明。否則沿河處處設防,兵力空虛,必為敵軍各個擊破。我軍之計,只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乾柴木炭,還有屯集的軍資最為緊要。若讓敵人知道所在,必將傾力來攻,大事危矣。惟須加緊守衛。」姚孝友細聲說道。

「你放心,便讓敵人知道,也輕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乙辛朗聲笑道。

便在此時,又聽到一聲:「報……」來稟報之人,卻是中軍負責巡視將領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乙辛微皺眉頭,問道:「伊撒,你來此何事?」

「報大王,沿河巡察小隊抓到三個姦細,自稱是南京的商人。稱有要事稟報大王。」

「南京的商人?」耶律乙辛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笑道:「本王便見見他們。帶他們上來。」沒多時,便有三個被捆綁的商人被帶到耶律乙辛跟前。耶律乙辛細細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們都是漢人?」

為首一個望了耶律乙辛一眼,笑道:「大王好眼力。」

「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人韓先國。這兩個是我的伴當。」

「做何營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貨生意。」

「哦?」耶律乙辛冷笑道:「聽說馬林水當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進入耶魯斡幕府的。後來追隨耶魯斡謀反,不知為何,卻又被蕭忽古追殺。聽說馬林水後來竟成了本王的姦細。嘿嘿……」

「小人卻不知道馬林水是何人。」

「是嗎?」耶律乙辛眯著眼睛死死盯著韓先國,韓先國只是一臉茫然。半晌,耶律乙辛哈哈笑道:「你太沉著了。」耶律乙辛忽然把臉一沉,厲聲道:「事異於情便是偽。譬如本王現在質問你,你驚恐萬狀,自然是偽;但是過於沉著,不合乎你的身份,卻也是偽。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謊。」

「回大王,小人生性慢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卻不敢欺瞞大王。」

「你已經在欺瞞。」耶律乙辛冷冷地說道,「不過你如果和馬林水熟悉,必然不會是耶魯斡的人。馬林水為耶魯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樞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殺。想來是知道太多機密而又讓耶魯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後慘死,不能不讓人寒心。你說吧,來找本王何事?」

韓先國沉聲道:「大王太看得起小人。小人確不知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此,是因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爺派人妄殺,家產也被充沒。因此才來和大王做一樁生意。」

耶律乙辛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報仇,可稱得上國士。為何卻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個生意人,只會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賣兩個消息給大王,對大王來說,一好一壞。好消息一千兩白銀,壞消息兩千兩白銀。」

「兵荒馬亂,給你白銀,你帶得走嗎?」

「所以要請大王折成等價的東珠。」

耶律乙辛哈哈大笑,道:「只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給你。」

「好。」韓先國問道:「大王是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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