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二節

數日之後,大宋尚書省低調地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其全稱為「荊湖南北、廣南東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負責全面協調軍屯地點勘測工作,由兩府各派一人共同主持,於是工部尚書蘇轍與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一同擔任「四路軍屯制置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向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多個調查團,調查各路州縣可以進行軍屯的地點、規模與周邊狀況,畫出地圖,撰寫報告,最後再由蘇轍與曾孝寬選定方案,交由尚書省決策。四路軍屯計畫悄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工部工部司的官員也開始了修路的準備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強調下,蘇轍亦開始要求手下官員遞交由石越親自擬定格式的調查報告,蘇轍簡單明了地要求:如果報告中沒有足夠的數據或者發現多處數據錯誤,以不勝任論處。與石越的愈行愈近,不僅僅讓蘇轍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風也在影響著蘇轍,蘇轍深知修路與軍屯之成敗關係重大。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溫和的習慣,嚴厲地與工部的官僚主義鬥爭,甚至主動請求《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前往穎昌至南陽進行調查。

但是這些,當時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實的碎片而已。熙寧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轟動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詔天下廢除持兵禁令,允許百姓持有二十七種兵器之後幾天,尚書省便緊接著頒布了《若干軍資恩許民間生產敕》,這份敕令宣布此後諸軍所需軍衣等物品,官府將向民間作坊採購六成以上,並且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單將軍廟,向天下公開競標。「凡大宋商民,只須家世清白,皆可投標!」——報道此事最為熱誠的,自然是《海事商報》。敕令頒布之後僅僅七天,遠在杭州的《海事商報》即已刊出,一時「杭州紙貴」,商人紛紛爭搶,許多人不及細思,便決定先來汴京一探究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軍隊,但是人們都知道這個數目非常龐大,之前軍器監向民間購置寒衣,就讓許多作坊主發過一筆財。所以歷史上第一次,從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無數的馬車不絕於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誤了時日,但連續不斷的騎馬趕路則不是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所能承受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四輪馬車格外突顯了它的優點,從此以後,在陸路上,四輪馬車幾乎成為商人們出行的惟一選擇。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馬車上顛簸的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歷史上最好的時代就要來臨。雖然這個時代未必比得上戰國之時能與國君抗禮,但是卻也比戰國時更安全。

不過不能責怪這些商人們看不到一個新時代的帷幕正在拉起,因為十月下旬的時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參知政事石越與皇帝陛下趙頊,正躲在瓊林苑的行宮中一面喝酒,一面大失身份地算計著別人的錢袋。

「軍資開放給民間競標,固然會為朝廷節省更多的資金,但於那些商賈,也是極有利可圖之事。」石越笑道,「因此臣已經規定,凡是參加競標者,都必須交納一百貫錢的入場費,以向朝廷證明他的實力。」

「一百貫?」趙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那種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貫絕非是一個小數目。

「來競標之人,自然都是家產殷實的,給朝廷貢獻幾萬貫錢,權當替朝廷省下了組織競標的開支,臣以為並無不妥。他們日後要賺的錢何止萬貫?這樣也免得有人進來看熱鬧,搞得亂鬨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後,明年軍屯之競標,就會更有經驗。」

「如此開源節流,明年雖有修路與軍屯兩項工程要做,軍器監生產新式軍器的投入也要加大,又少了許多免役錢、寬剩錢的收入;但若省下給遼國的歲賜,加上增加的商稅與市舶務關稅,撤併州縣省下的費用,明年也許能淨餘五百萬貫不止。」趙頊笑道。

以宋朝如此龐大的帝國,每年僅交到中央的稅賦折成銅錢最低不低於六千萬貫,省吃儉用能節餘五百萬貫,皇帝就已如此高興,實在讓石越哭笑不得。「陛下,待兩三年後,財政好轉,臣以為就應當減點稅了,也讓百姓稍得休息。」石越趁著皇帝高興,進言道。

「減稅?」趙頊心中不由一緊,若是司馬光提出這個意見,他還會寬心一點,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馬光更無反對之可能——他兩個管財政的臣子只要難得齊心一次,他的軍費就不免要大大減少。「這……」趙頊果然遲疑起來,但他畢竟知道「愛民如子」是一個傑出君主所應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與民休息」這樣的大義來,他也不太好反駁。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在想什麼,因笑道:「當然這減稅之議,還須待財政紆緩,臣想與陛下約定,若國庫連續兩年盈餘達到一千萬貫,或者連續三年盈餘達到八百萬貫,便請陛下允臣此議。」

趙頊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卿何不到時再議?」

「陛下,減稅之恩,當自上出。今日陛下若與臣許諾,則自此之後,臣必無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歸於大臣?」

趙頊恍然大悟,許久才嘆道:「卿真忠臣也。朕便與卿立此約。」

「陛下聖明。」

趙頊點點頭,喝了幾口酒,見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石子明也變得拘謹了?今日並無御史糾儀,你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地笑著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道:「臣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滿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樂。」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臣以此句時時自勉。遼、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豈敢言『享樂』二字?冠軍侯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較之古人,已是慚愧。」

趙頊默然良久,嘆道:「聞夏主年不過十五,未知賢愚。而遼主真英傑也,昨日軍報,聞他超擢一小校於營中,授三千精騎,突入上京,斬敵三百,耀武而去。遼主亦已親率大軍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遼主以何人留守?」

「以蕭惟信守南京,蕭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卻不得而知。」

「此悍將也,不可不知其名。當責令司馬夢求打探真切。」石越實在大吃一驚,從中京至上京有數百里,孤軍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動迅疾如風而膽色過人方能辦到。

「遼主行事用人,皆可稱英主。盟約之事,文彥博上策道,可遣使致遼主:昔有盟約,無須再訂,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則兩國之君當親約於宋遼邊境,遼主必不能來,此議自罷;或者,竟許其盟約,然互市須增加為戰馬五萬匹,民馬十萬匹。」

「遼國正在內戰,絕無可能互市十五萬匹馬,更何況還有戰馬。這亦是拒絕盟約之意。以臣之見,此時不必自絕於耶律濬,他日若要尋一借口背盟,亦不是難事。臣以為與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應遼主,雙方可重締盟約,約為兄弟之國,然而兩國必須開放邊境,許可官民全面通商,並約定關稅。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達遼國內地,而遼國所產之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斷運來大宋。如此若耶律濬拒絕,則是遼國無誠意,而非我大宋無誠意;若其同意,則運來大宋之馬匹,自也不會短少。異日他不斷絕此商約,則遼國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馬,裝備我大宋之精兵,長此以往,遼國必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斷此商約,內則得罪於本國百姓,外則失信於天下。大宋從中獲利之民眾,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懲罰,如此天下形勢,盡利於我,豈不勝於斷然拒絕?」

趙頊從未聽說這種用通商的方法來影響一國的策略,不由將信將疑,道:「此計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卻難免盡為契丹所知。」

「陛下所慮甚是,然敢問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還是遼國的商人多?再者當年耶律德光曾經攻破開封,真宗時遼軍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於遼國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雲淪陷已久,遼國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反不知其虛實。若如此說來,臣以為還是我大宋得利多,遼人得利少。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權,孰輕孰重而已。」

趙頊聽石越說起當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遼國的確是輕車熟路。」

「陛下,宋遼之間實無秘密可言。蘇軾的詩詞在岳州寫就,汴京與中京幾乎同時傳唱,遼國在大宋,焉能無細作?倒是大宋細作潛入遼國不易。故通商之利,於大宋而言遠勝於弊。遼主眼下正在兩難間。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濬方一即位,便逢國中大亂。他既要安撫百姓,又要大舉用兵,國內用兵,如何去就糧於敵?若與大宋通商,結好盟約,他眼下之利,一則無後顧之憂,二則可使百姓稍得紆緩,減少民怨。他若能料及長遠,自知此事於遼國,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總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毀盟約。但若以眼前來看,還是他得利多些。臣竟不信他有這等眼光。」石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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