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一節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於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派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繫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鐘錶,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栗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運糧船的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僕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潘照臨那日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了解詳情。因此連忙託人訪著智緣,殷勤相邀。智緣也不拒絕,二人竟相攜來京。唐甘南早用急腳遞五百里加急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繁忙,便只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昵之意。

唐甘南也知道石府的僕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不能親迎,多有怠慢,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敘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嗎?」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笑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挂念。」說罷雙手合十,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忙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辭,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見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那是小人的榮幸。」侍劍一面笑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繞了幾道彎,竟往保康門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地緊跟著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好些時候,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景物,赫然已是出了汴京內城,頓時一愣,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把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童!」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嗎?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有什麼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地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轡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里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童,石府藏書已不少,白水潭學院又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儘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勝過一籌。此時既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刮目相看。

大約同時,大內武庫。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御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緊張地戒備著。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髮,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復,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祖宗所以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兇器』,朕卻以之為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早聽得不太順耳,待皇帝說完,便即反駁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臣卻以為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可偏廢。」呂惠卿對司馬光的論點嗤之以鼻。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公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歷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皇帝便是仁君,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萬,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復故地。北控燕雲,西據靈武,進取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歷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嗎?」

「是嗎?司馬公不妨聽聽石子明如何說。」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態度。若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面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地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地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笑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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