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勵精圖治 第八節

熙寧八年重陽佳節。此時大宋朝野所關注的焦點,毫無疑問是遼國已經漸漸明朗的內戰與即將開始的省試。

遼主耶律濬控制了中京道、東京道、南京道等遼國最富庶的地區,以大義之名,舉兵十五萬,準備進攻佔據上京的耶律乙辛。為了防備宋朝趁火打劫,監視態度曖昧的西京留守楊遵勖,耶律濬不得不分兵十萬,保護自己的後方。耶律乙辛則在上京道糾集了約八萬契丹軍、十二萬各部族軍隊,指責耶律濬弒父,另立了一個叫耶律阿剌的三歲宗室為君,自稱總北、南樞密院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與耶律濬對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雙方勢均力敵,耶律濬控制的三京道內,有不少耶律乙辛的死黨,以及懷疑耶律濬弒父而心懷兩端的人;他還要擔心著宋朝與楊遵勖的進攻、東京道諸蠻族的叛亂。而耶律乙辛部下,則有許多部族是被脅迫引誘而來,鬥志不高,也有許多的契丹貴族心向耶律濬,只是不得已而臣服於耶律乙辛。因此,雙方都不敢貿然接戰——耶律濬擔心一旦遠離中京,楊遵勖就趁機進攻,腹背受敵;而耶律乙辛卻也不敢遠離上京,他擔心自己一離開,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濬的人控制,到時候只怕二十萬部下會作鳥獸散。雙方都希望楊遵勖能夠明確站在自己一邊。楊遵勖已經被耶律乙辛封為楚王、北樞密使;被耶律濬封為宋王、北樞密使——他的向背,可以說舉足輕重。與此同時,從西夏到宋朝,都不斷有使者來往於西京大同府,遊說楊遵勖歸附,西夏梁太后開出的價碼是代王、中書令、都統軍;而趙頊的許諾則是泰寧節度使、中書令、世襲衛國公。但是無論怎麼樣,楊遵勖就是不肯表態,只是操練士卒,徵集糧草,勤修武備。若非覺得過於不可思議,簡直讓人懷疑他自己想做遼國皇帝。

在大宋國內,三年一度的大比也拉開了序幕,成千上萬的士子陸續聚集京師。趙頊一面下令邊境修繕守備,監視遼國的動向,督促諸作坊大量生產霹靂投彈,軍器監全面推行標準化生產;一面不得不暫時轉移一部分精力,來關注省試的公平進行。

然而,便在此時,蘇轍與石越一起上了一道奏章,不僅吸引了皇帝的注意,而且還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是一個超出所有人想像的規模龐大的計畫,共由三個部分組成:其一,從黃河以北諸路移民五十萬戶至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計畫分五年進行:第一年移民五萬戶至湖北路南部地區;次年移民十萬戶至兩湖路;第三年移民十萬戶至兩湖、廣東路;第四年移民十二萬戶至兩湖、兩廣路;第五年移民十三萬戶至兩湖、廣西路(包括崖州)。其中,第一年的移民投入是三百萬貫;接下兩年則是六百萬貫;第四年是七百二十萬貫;第五年是七百八十萬貫。此外還有軍屯的計畫,五年內調撥十五萬被裁汰的廂軍,進駐四路。其二,交通網計畫:首先修葺溝通南方各主要城市間的官道、水道,特別是從汴京到廣州的官道;建設海運港口;然後再從衡州修葺一條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從潭州修一條通往洪州的官道,並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強汴京與川峽路的聯繫等等。整個計畫中較大的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餘項,總費用高達數億貫!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設溝通更多——全部計畫執行完畢需一百餘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於五百萬貫!其三,改革驛傳體系……

趙頊幾乎是被嚇住了——每年投入至少一千萬貫,而且要持續五年,其後每年還要投入至少五百萬貫!趙頊存下錢來,是為了開疆拓土的!移民計畫如果成功,稅收當然會增加,但他沒有耐心,而且他擔心在他收到成果之前,國家便先破產了。除非強行徵發民夫,那國庫倒的確不要花多少錢——但趙頊不想成為亡國之君!整個計畫惟一讓他心動的,就是讓廂軍去軍屯。按此計畫,十五萬廂軍的軍屯,每年至少為國庫增收一二百萬貫,而且還能省掉對這部分廂軍的開支……趙頊的確很讚賞這個想法。

但是對於這個計畫,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論。趙頊想起了那天石越與司馬光在他面前的辯論……

「陛下,這是亡國之策!」司馬光毫不留情。

「臣卻以為這是大宋真正繁榮必須付出的投資。」石越雖然針鋒相對,但是語氣卻很平和。他似乎不願意激怒司馬光。

「隋煬帝倒是為大唐的繁榮打下了基礎。所謂『為王前驅』,便指今日之事。國庫每年的收入,折算成緡錢約合六千萬到七千萬貫,但開支驚人,儘管陛下即位以來開源節流,總算每年收支相抵後還略有盈餘,但每年節餘不過幾百萬貫。萬一邊防告警、旱澇災害,這點錢根本不夠用。若按此議,所有節餘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只是一年,還可以勉強支撐,但這短則五年,長則一百年,國庫如何承擔得起?休說祖訓不得加稅,就算想加稅,百姓負擔已經很重,也實是不能再加了。且修路開河,是強征勞役,還是雇役?強征勞役有官逼民反之虞,陳勝吳廣之事,指日可待!若是雇役,國庫又從哪裡去找錢?朝廷處處要用錢,臣以為這等事情,不如留待後世去做。」

但石越卻有他的一套說法:「臣以為並非如此。譬如第一年投入八百萬貫,其中三百萬貫的移民費用雖暫時沒有回報,卻也沒有白白花掉。不過是朝廷將取自百姓的三百萬貫,又還給了百姓。這筆錢遲早能收回。而修路的五百萬貫,臣以為絕不可以強征民夫,而應當雇役——如此至少有十萬農夫從中獲益,若整個工程只在農閑時進行的話,便有十萬人增加了一筆額外收入;此外還有供給原料的許多作坊,也會從中獲益。可以說朝廷是用這種形式,將五百萬貫稅收還給了百姓,而且還修葺了一條從汴京至廣州的官道——百姓多了余錢,可以用來從事生產,或者購買貨物,間接又可以提高朝廷的稅收。而官道的修葺可以節省許多的運輸開支,加強京師與湖廣的聯繫,不僅朝廷,包括百姓,都可以從中獲利……所以,臣以為不可一概而論,克剝百姓自然會導致亡國,但若朝廷採用一種溫和而寬厚的方法來進行這個工程,結果絕不相同……」

石越的這種經濟思想,無論是趙頊與司馬光,都是聞所未聞的。趙頊亦覺得他說的並非全然沒有道理,沉思良久,才問道:「那應當如何去計算這筆錢投入進去之後,間接又能給朝廷帶來多少收益呢?」

這麼不經意地一問,卻把石越問倒了。石越顯然沒有料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還是老實地搖頭道:「預測這筆投入帶來的效應,給國庫的稅收帶來多少增長,臣暫時還無力做到。可能需要進行許多的統計、分析、計算,才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預測。但它能帶來一系列好處,卻是肯定的。」

這顯然不能夠說服人,趙頊沉默良久,終是搖頭道:「此事關係太大,還是要慎重。」

「陛下英明。」不知道是因為石越並不是想要強征民夫修路,還是石越的經濟新思維對他有一些觸動,語氣之中,司馬光已經明顯帶了幾分善意,「臣以為這樣的大事,還是應當權衡利弊。最重要的,還是量力而為。」

石越默然無語,他心裡依然相信,要從根本上解決宋朝一系列社會問題,要麼就要憑藉發達的工商業吸納大量的貧民與客戶,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進行分配;但在沒有近代工業之前,只能一面鼓勵傳統工商業發展,一面尋找新的土地進行農業開墾來多管齊下。若沒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勞動力,創造更多的財富,任何一切變革,都只能是治標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勞無功地去學王安石方田均稅,向整個社會的既得利益挑戰;或者去美洲找回高產作物種子,在有限的土地上創造更多的財富!湖廣地區本是歷史留給宋朝最好的禮物。在耐寒高產作物出現之前,這裡幾乎是當時中國惟一的處女地。而最妙的是,在這裡,大宋朝廷的高官們既沒有什麼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對朝廷的決策也明顯缺少影響力,所以移民過程中可以預見的主要矛盾,不過就是漢蕃矛盾。但這樣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錢來支持的。而且湖廣特別兩廣被視為「瘴癘之地」,足以讓許多的北方人視為畏途,因此移民的過程,既要誘之以利,也要有官府進行組織……一筆龐大的開銷實在不可避免。

不過石越也沒有指望他的計畫能夠獲得通過。這不過是策略的一部分而已。所以皇帝與司馬光的質疑與反對,是在預料之中的。

趙頊雖然同意司馬光的話,但似乎覺得不能太駁石越的面子,又笑道:「朕以為軍屯一事,還是頗為可取。」

「謝陛下。」

「卿亦不必灰心,待日後國家行有餘力,未必不可以再實行這個計畫。或者將修路開河與移民分開來……」

「是。」石越沮喪地應道,但他心裡等皇帝這句話,卻是等了很久了。

石越的龐大計畫,甚至沒有被付之政事堂討論,就被趙頊強行壓住了。暫時也沒有人知道一向以謹慎聞名的石越,為何會提出這樣激進的主張……但很快,事情出人意料地迅速地滑出趙頊與石越的掌握之中。

九月十二日,發生了一件讓人不可思議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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