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勵精圖治 第六節

崇政殿中氣氛有點緊張。趙頊親自在這裡召見呂惠卿、石越和門下後省的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臣身為都給事中,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地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石參政居然用這樣的手腕,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憤然。

「陛下明察,臣只不過在《新義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尋求士林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麼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數個人來勸臣,臣迫於無奈,已經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就氣不打一處來。上門遊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呂希哲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是呂公著之子,不過二十來歲,頗有令名,這才被皇帝擢為禮科給事中。他與白水潭學院本來關係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故友好友的冷嘲熱諷、聲色俱厲的指責都已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有人威脅要與他割袍斷交。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面臨這麼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讓步,反而要求面聖,當面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愕然望著楊繪,半晌,方轉向趙頊,激動地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論?」

趙頊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問道:「《新義報》還是陸佃在管吧?」

「是,陛下。陸佃原兼著《三經新義》與《新義報》兩邊的差遣,如今《三經新義》已經停了,他便專責做《新義報》的主編。」

「陛下,陸佃是王介甫的門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道。又轉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為我石越是個弄權的小人嗎?」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塗了,但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

石越得勢不饒人,又厲聲道:「楊大人,在下以為,做給事中,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麼樣,並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堅持一己之偏見,否則給事中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爭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楊大人堅持以為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後,自有規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議為嫌?」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給事中之大忌,在於沽名釣譽。諸科給事中,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中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於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若故意反對政事堂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為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丟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現自己辯無可辯,怎麼說都是越描越黑。當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臣反對建先賢祠,卻不是為了什麼沽名釣譽。臣以為,入祀先賢祠禮制過隆,近於僭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將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孔安國等二十二位為《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注的學者,作為傳播儒學的功臣配享太學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亦只稱為『先儒』。而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七十二賢。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於人。」

趙頊思忖一會兒,問道:「先賢祠不附於孔廟,儀制貶損一等,卿以為如何?」

「猶是大典。」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只立於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只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為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言語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堅持不可,心中一轉念想起眾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臣不敢再持異議。」

趙頊又顧視呂惠卿、石越、楊繪,笑道:「三位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頊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見一個內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稟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趙頊一怔,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忙道:「宣。」「遵旨。」內侍一面高聲應道,一面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覲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遠望著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中,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

「平身。」

「謝主隆恩。」王珪站了起來,便即一臉興奮地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子耶律濬在中京即位。」

「啊?!」耶律洪基春秋正盛而去世,呂惠卿都不由大吃一驚。趙頊與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終於來了。」

「可有遼主的國書?」趙頊連忙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

「上面用璽……」

「此正是所怪者,玉璽似是偽造,但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顯然也大惑不解。

趙頊激動得站起身來,急道:「快去調閱以往檔案,核實玉璽是不是偽造的。」

「遵旨。」

「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中富紹庭相陪。」

「富紹庭?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頊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但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麼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話來,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的本事了。」

「也罷。」趙頊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頊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內中自然會有許多的隱情。但他恥於相問,只是心中計較。

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子耶律濬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除了《新義報》較為謹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地討論著北面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司馬夢求看著手中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地罷朝一日,表示深切哀悼,但是民間對於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於縱慾過度。次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為耶律洪基死去數日之前,皇后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並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大宋的市民階層,對於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大膽,敢於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扶搖直上。

但是司馬夢求感興趣的,卻不是幾大報紙的猜測與銷量,他關心的是遼國的形勢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乙辛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幾家商號被遼人搗毀,如今又全面戒嚴,消息根本傳不出來。韓先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現在的事務繁多,一面要培訓細作,從大理、西夏、遼、甚至高麗招募漢蕃人等,長期潛伏各國,收買高官,傳遞情報;石越私下提出來的要求非常嚴格,收集的情報內容,從糧食的價格到駐軍的分布,官員的賢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內。真正的骨幹細作,要精通各種語言,了解種種風俗——從細作的培養,到間諜網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給的時間是五年,但司馬夢求認為起碼要十年。另一面,雖然耶律寅吉的驛館布滿了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但是職方館卻缺少情報分析人員,細作們彙報耶律寅吉的一舉一動,職方館的官吏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件,司馬夢求則要閱讀全部的文件,以求從中發現有用的線索——最可惱的是,他與耶律寅吉認識,只好成天躲在職方館,不敢親自去試探究竟。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一個文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司馬夢求隨口說道,一面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文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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