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典制北門 第七節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團已經到達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視著遠處的天際線,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這次麾下遠航的船隊,整整有二十五艘龐大的戰船,跟在戰船後面的,是數十艘民間的商船。這些船上面,裝滿了大宋的各種商品,座鐘、瓷器、絲綢、棉布、蔗糖、書籍……不可勝數。除此之外,還有數以千計的裝備精良,曾經有遠渡高麗、日本國經驗的士兵。皇帝在下詔的同時,為了壯大聲威,還讓軍器監帶來了三百枚霹靂投彈——石學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許在杭州設霹靂投彈院,他的水軍,從此可以裝備這種強大的武器。而這次返航之後,杭州水軍的旗幟上,將綉上「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九個金燦燦的大字,他薛奕將順理成章成為第一軍都指揮使,升遷之快,為大宋百年來所罕見。想到這些,薛奕覺得連那帶著腥味的海風,都格外地讓人舒服。

「薛大人,我們這次應當在哪裡登陸?」胖乎乎的甫富貴不知道何時躡到了薛奕身後。這個甫富貴城府極深、精於計算,薛奕與他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覷。有一次他聽人說這個姓甫的,竟是河北韓家的什麼親戚……從此薛奕對他,更是另眼相待。見他詢問,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隊剛剛在瓊州做過休整,就是為了直接在河內附近登陸。」

「河內?」甫富貴惘然反問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龍府,不知道什麼緣故,白水潭與西湖學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圖都在後面標了『河內』二字——聽說是石學士取的名字,卻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當不起『升龍府』這三個字。」甫富貴嘻嘻一笑,見薛奕招招手,有兩個文士打扮的人過來,在他們面前,攤開一張最新的海圖。甫富貴知道每次出海,都會有幾個「書記」記錄各種情況,然後交給西湖學院、白水潭學院甚至樞密院備檔,由這些機構再畫出全新的海圖,其中便以西湖學院近水樓台,地圖最為精準。但是在對各夷國、島嶼的命名上,習慣卻以白水潭學院為主。

薛奕俯身望著海圖,手指在上面不停地移動著。這張地圖是西湖學院所繪,但包括交趾等國被稱為「南海」這一帶的海圖,多出自傳聞與採風,並不精確——若是杭州、高麗、日本國三國之間被統稱為「大宋海」——白水潭學院的地圖分稱「東海」、「黃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執的稱之為「大宋海」——的龐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圖,在這裡,薛奕能依賴的,只能是那些有經驗的商人與廉州、欽州、雷州、瓊州派來的嚮導船。

「這裡有個島嗎?」薛奕向他的書記問道。書記並不僅僅是記錄資料,抄發文書這麼簡單,現在船隊的規模並不正規,他們還要負責整理各種情報交給薛奕。

「這個小島叫吉婆島,離河內甚近,吉婆島的對面,有一個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們的大船。」說話的書記叫錢平,非常的精幹。薛奕一直都在懷疑此人有不同尋常的背景。另一個書記叫蘇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來的「姦細」。「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們。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們待在這個位置上。」薛奕心裡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統軍在外,若說身邊沒有姦細,那才是匪夷所思。

「錢先生,你可能確定?」薛奕瞪著雙眼,望著錢平沉聲問道。

「這是嚮導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確定。」錢平謹慎地回道。

「我們離吉婆島有多遠?」

「不到兩更。」——當時航海,六十里稱為一更。

薛奕沉吟一會兒,忽然站直身來,拍拍手,笑道:「傳令,船隊駛向吉婆島。」

「遵令。」傳令兵大聲應道,正要去發旗語,忽見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報——」

薛奕立時收起笑容來,把臉一沉,厲聲喝道:「什麼事?」

「啟稟提轄,西南方船隻發現交趾人的船隊,至少有四十餘艘!」

甲板上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這是船隊第一次遇上大規模的敵人,從數量上看,敵船的數目還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隊是勞師遠征,對敵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敵人熟悉,這一切,都更讓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傳令——神舟與商船退後迴避,戰船列長蛇陣準備迎敵!」薛奕站上船頭,厲聲喝道。

震天的戰鼓在平靜的海面響起,瞭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揮動著手中的旗幟,透過鼓聲與旗語,宋船之間互相交換確認著一道道的命令。數艘神舟級大船與商船一面放下聯絡用的小艇,開始轉舵,緩緩後退;戰艦則依次駛入自己的位置,將自己的撞角,對準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級戰艦上,到處都是軍官驅使士兵的吼叫聲。每艘船的甲板上,士兵們飛快地披掛紙甲,準備弓箭與朴刀;炮手們瘋狂地奔跑著,將數以十計的小型弩炮推到戰鬥位置,副手則將成壇成壇的火油彈搬到弩炮旁邊;操縱著巨型床子弩的戰士則拚命地拉著弓弦,一張張床子弩張弦待發,虎視眈眈地望著遠處的黑點……

鼓聲三響之後,海面一片靜寂,只有斗大的飛虎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薛奕早已披掛整齊,站在旗艦的甲板上,望著交趾的戰艦駛近。他斜著眼看了一下大旗飄動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在上風。」

「我們要先禮後兵。」薛奕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屬下,厲聲喝問道:「誰願去問問他們的來意?」

「學生願往。」率先請令的竟是長相秀氣的蘇子秀。

「便煩勞蘇先生一行。」薛奕讚許地望了蘇子秀一眼,一揮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蘇子秀,往交趾的船隊划去。

「敵艦四十五艘,鬥艦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瞭望的士兵大聲喊道。

「有走舸?」薛奕皺起了眉毛。

「提轄,我軍全是大型帆船,若讓敵人走舸靠近衝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舉起手來,厲聲喝道:「命令各船,聽我號令,便即進攻!」

「大人!」錢平沉聲道,「蘇先生已經……」眾人望了一眼海中,蘇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經到了雙方船隊的中間位置。薛奕寒著臉望了錢平一眼,別過臉去,注視著交趾的船隊,冷冷地說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顯然已經發現了出現在眼前的巨無霸艦隊,他們停在了視線的最遠處,似乎在猶豫什麼。如此龐大的艦隊,在當時的海上,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敢於貿然行事。「也許他們又要放棄了。」人們心中都泛起了這樣的念頭。然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交趾人開始變換隊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橫隊,十五艘鬥艦居後,列縱隊。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衝撞,護衛鬥艦進攻。」一個幕僚說道,話音剛落,交趾的船隊又開始了逼近。

「來意不善。」錢平在心裡抽了一口涼氣,正待說話,便聽有人說道:「提轄,交趾人還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蘇先生?」

「來不及了。」薛奕抬眼望了蘇子秀的小船一眼,寒聲道:「便是李乾德,也沒有膽子敢殺大宋的使者!」

與此同時,「大越國」升龍府。

與沈括談判的大將軍李常傑是個極為精悍的老頭。熙寧五年之時,年僅七歲的李乾德即位,大權落到了輔政的太師李道成手中,但沒過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傑就大得寵幸,幾年時間,就掌握了交趾的軍政大權。此時李乾德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一切軍國事宜,實際上都是由李常傑說了算。李常傑出身武將家庭,自幼讀詩書、習兵法,精通權謀之道。交趾自李公蘊得位以來,便頗有開疆拓土的野心,與周邊諸國戰爭不斷,但對於宋朝,還是頗有畏懼之心的。當沈起在桂州修寨練兵之時,李常傑便已經感覺到空氣中的殺意。沈起剛剛興兵,極通權變的李常傑立刻就做出可憐的樣子,派使者晝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謝罪喊冤。中原文化區內的外交關係,「禮義」是重要的主題,甚至連北方強大的遼國也非常注意「禮義」之說,李常傑心裡非常明白:宋朝斷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破壞外交準則,招致遼人的嘲笑與輕視。畢竟,只有唯一的強者或者得到唯一強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壞準則而不招致懲罰。宋朝並非唯一的強者。

但儘管如此,中原王朝對交趾李朝來說,仍然是絕對的強者。所以在南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常傑,面對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裝出一副笑臉來,細心地奉迎。

沈起已經就地罷職,繼任的蘇緘一面開放互市,一面繼續訓練土丁,修繕守備,讓人摸不清頭腦,不知道宋朝打的什麼主意。李常傑還聽來往的商人報告說宋朝有一支巨大的船隊,從廣州到交趾來了——這是大宋的緩兵之計嗎?不敢掉以輕心的李常傑立即傾全國之力,組織了一支精銳的水軍,日夜在紅河三角洲海岸線附近巡邏。一面又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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