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典制北門 第二節

呂惠卿穿著深紫色湖絲長袍,拿著一根玉簽逗弄著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布《改官制詔》與《興學校詔》給中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裡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道。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掛著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嘆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中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兩人見面直若故交,聽說他的兒子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

呂惠卿皺著眉瞪了呂升卿一眼,訴道:「怨恨別人有什麼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輸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中,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呂升卿問道。

「只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只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麼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

「那麼大哥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就改官制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發,皇上要麼以為你無能,要麼以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為。」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瀉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侍,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阿沅心裡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支持,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的前兩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裡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學校方案來,以和中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地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潘照臨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諮詢。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便可更有說服力,只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無法反對;而若是憑空創革,那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這中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中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但是身處阿沅的立場,卻不可能知道石越這些苦衷。她一個小女孩,自然想當然的認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決,只看得見表面上的風光無限。在她心中,像石越這樣的「大官」都是說一不二,每日都是極悠閑的。兼之剛開始時石越幾乎天天來探望,更加深了她這種印象。因此,此時對於石越,她心中實是頗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來,她竟似沒有主心骨一樣,做什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大雨天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中的葯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一個男僕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著什麼。她招手叫過一個小丫頭,吩咐道:「去吩咐一聲,若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頭答應著,抓了把傘跑出去,和男僕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一路小跑回來,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來看我家姑娘。」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支吾道:「是……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子。」在楚雲兒的這些丫環僕役眼中,石越與自家主人之間是有著說不清的曖昧的,這時候來的卻是石夫人……阿沅臉色也沉下來了,冷冷地說道:「她來做什麼?姑娘現在這個樣子,她想來看笑話嗎?」她話音未落,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守門的男僕叉著雙手,不知所措地望著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中。阿沅輕咬著嘴唇,幽怨地望著唐康的身影。

唐康遠遠已望見阿沅,他記性甚佳,已看出便是當日滿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點頭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因皺了皺眉,向外面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嗎?」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敬意的。

阿沅心裡惱怒他不請自進,隔著窗子譏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麼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卻不與她分辯,只笑道:「恕罪則個,待會兒再當面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中一驚,正要再問,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裡找來的草席進入院中,張羅著用草席在院中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迎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還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只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只是墊點草席,只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卻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中鋪草席,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中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把窗子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涌了上來。

她一個人發了一會呆,便聽到外面嘩嘩的大雨聲中,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依稀傳來,阿沅知道這是梓兒來了,她想了一會,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淚,整理一下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這時梓兒已被人簇著到了廊前。見到阿沅出來,梓兒忙柔聲問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麼樣了?」

阿沅隨便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還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地望著梓兒,語氣生硬。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一直待在那裡不知所措的小丫頭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倒會吃裡爬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頭不料脾氣素來極好的阿沅竟說出這樣的重話,臉霎時就漲得通紅,眼眶一紅,跺了跺腳,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跑去。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裡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面前服軟,依然倔強地站著,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面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愈,若是又有點什麼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溫聲道:「我們是什麼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許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她這麼著冷嘲熱諷,梓兒與唐康倒還罷了,石府的下人卻都已怒形於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訓道:「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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