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典制北門 第一節

雖然石越與桑梓兒成婚後不久便即出知杭州,京中的賜第只余唐康這麼半個主人,但桑楚俞卻是堅信愛婿必要重回京師大用的,一直都請人替他經營府宅。桑家財力雄厚,又不會在愛女愛婿身上吝嗇錢財,三年來銀錢流水價地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煥然一新,頗具泉石花木之勝。尤其後花園中,疊壘山石,鑿池引水,林木蓊鬱,花竹清綺,加之院外古樹參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時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時是四月初夏,春雖已去,但萬物生機不減。臨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時,紅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滿几榻。石越扶著病體稍愈的梓兒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著,自己則坐在她的身邊。「大哥,你真的決定要守孝三年嗎?」自從感覺到梓兒的怨憐之後,石越隱約意識到了緣由,便漸漸有意識地跟她講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見阿旺等人都在遠處採花,輕聲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兒睜著大眼睛,有些迷茫地問道。

「是啊,如此一來,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至於讓政敵說我是不孝之人;再則亦可讓皇上做一個表態——看看他會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若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場只怕不會太好。」石越耐心地解釋道。

梓兒怔了一怔,隨即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是不懂這些的。不過不管大哥做什麼,我都願意陪在大哥身邊,富貴貧賤,那也沒什麼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邊仰首輕輕笑道:「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於天下百姓的,便足夠了。」

「我相信。」梓兒抬起目光注視著石越,柔聲而肯定地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無比的堅定與溫柔。

石越微微一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兒遲疑著,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雲兒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經知道了大概。

石越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體康復以後呀!現在可不方便出門。」石越開玩笑地說著,一邊伸手摸了摸梓兒的腹部。

梓兒紅著臉,低聲道:「你欺負我!」

「我哪裡敢?」石越朗聲地笑著,此時朝中大事已寧,梓兒又懷了身孕,他的心情極為歡暢。

「楚姐姐的病情怎麼樣了?我想如果你答應的話……」梓兒垂著頭,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聲音卻似下了極大的勇氣似的,道:「若大哥答應的話,就把她接進府中來療養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兒,卻意外看見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淚光,她低垂著頭,那淚霧似乎便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之上,在隱約的淚光之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壓抑,他不由得心中一震,疼愛憐惜一時間盡數湧上心頭,當下蹲下身去,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輕聲但又誠摯地說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亂想,若將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順,必然多有嫌隙,給人口實;況且她自己也不會願意……」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似乎頓了一頓,因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楚雲兒是不是會不願意,但是在桑梓兒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會願意的。

「我、我願意給她名分!」梓兒認真誠懇地說道,卻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實也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究竟是對是錯,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石越緩緩地搖了搖頭,其實一直以來,他都不太能辨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楚雲兒為他做的事,他不是沒有感動過,楚雲兒的心意,他不是毫無覺察了解,只是一種更為重要的東西似乎早已經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牽繫住了他的心,讓他的感情始終控制在一個尺度之內,但此刻梓兒眼中的淚水卻突然教他明白了許多事,「我對雲兒……」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輕輕說道:「我對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這些,和真正的喜歡是兩回事,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還有想說的話,可是看著梓兒,那些話,他又覺得一時間似乎又說不出來,只得溫柔地看著妻子。

「可是……」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瞬動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相信了石越的話,還是真的能放得下對楚雲兒的同情。

「不許再想這些了。」石越站起身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若你身子還不快些康復,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後的婚事,我可是不許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個哥哥……」

石越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梓兒著急的樣子,一邊道:「傻妹子,你須得好好將養,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別人家眷看著你這般病骨伶俜的模樣,還不要讓別人笑了我石子明養不起老婆嗎?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兒呢……」他話未說完,梓兒的臉已經羞紅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動,正要繼續調笑,卻見明眸紅著臉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顯是有事稟報,因見他夫妻說話,便不敢打擾。

明眸見石越看到自己,連忙斂身道:「學士,蜀國長公主派人求見夫人。」

石越笑道:「快讓她進來吧。」一面轉頭對梓兒說道:「不知長公主有什麼事情?」

梓兒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長公主對筆硯書畫頗為精識,或者是問我要什麼東西,或者是送什麼東西給我吧。」

不多時,一個中年婦人隨著明眸走了進來,見石越也在,連忙行禮請安:「學士,夫人萬安。」

「蘇大娘不用多禮。」梓兒在石越的攙扶之下坐了起來,微笑道:「長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後一直沒有去拜訪,反勞公主記掛,心裡甚是不安。」

「長公主一切都好。長公主讓奴婢給夫人帶來一些東西,並要我告訴夫人,夫人是頭胎,又染了風寒,一定要好生將養,若要什麼東西,雖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內才有的東西,便儘管開口,不要見外。身子骨最是要緊的。」蘇大娘伶俐地說道。

「有勞長公主惦記,妾身實不敢當。」

蘇大娘又笑道:「長公主說,上次夫人從杭州捎給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縣主看了要過去,若是夫人還有,便請讓奴婢帶去。改日再來致謝。」

石越不禁莞爾。那琉璃跳子棋,不過是他在杭州時讓人製成,給梓兒在閨中聊解寂寞的玩具,當時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給向皇后,一副送給蜀國公主,一副梓兒千里迢迢地託人送給自己未來的嫂子王昉,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國公主的竟被柔嘉奪愛,這時竟又特意派人來要。但既是長公主要的東西,卻也沒有小氣的道理,何況梓兒本來就甚是大方,果便聽她笑道:「可巧我這裡還有一副,便勞煩大娘帶回去。」

「如此甚是多謝了。」

梓兒笑道:「一點小東西,值得謝什麼?」她見阿旺早已過來,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來,另外我房中還有兩把高麗扇,扇頁上風物甚是有趣,也一併請蘇大娘帶去,當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國的薔薇露,兩瓶給公主,一瓶便送給蘇大娘了。」

這些東西,在當時都是奢侈之物——須知當時的薔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裝,一個瓶子便價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們少有驕奢之人,蜀國公主更是一向節儉,是以連帶她們這些下人,也難得有幾樣好東西。蘇大娘見平白得了一瓶薔薇露,實在是喜出望外,卻不能不笑著謙遜道:「這如何敢當?」

梓兒見阿旺答應著去了,又微微一笑,道:「這值不得什麼,妾身勞煩長公主記掛,才是十分不安。煩勞蘇大娘轉告長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兒,便去給公主請安。」

蘇大娘連忙答應,又說了些閑話,待阿旺取來東西,便告辭而去。

石越見梓兒處置這些事時,言詞對答均甚為得體,氣度儼然,哪裡還似自己初見之時那個嬌蠻可愛小女孩?但自己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當時指著康棣嬌聲說話的神氣,直待目光看見自己,才臉紅羞怯地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贊道:「我夫人可能幹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這些東西來,司馬相公作七國象棋,著法複雜,閨中竟是沒有幾個人會玩,到現在我都找不到七個女伴來湊齊下棋的人。這個跳子棋就不同,兩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簡單又有趣,在杭州時,在各衙門的女眷中早已風行一時,許多人家都爭相仿製。若不是琉璃珠太貴了,就說是風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兒此時卻不知道,其實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嬪妃宮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風行了,它又有個渾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製幾副棋,自然是極容易的事,皇后妃子們正好拿來賞賜眾人,柔嘉正是因為沒有討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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