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之謎 第二節

杭州。知州府九思廳。

石越、彭簡、薛奕、張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蔡京向石越彙報著市舶務的情況。「……颱風季節過後,新船加入船隊,下官與薛世顯商議後,分成兩支,又走了高麗、日本國兩趟,托賴大人洪福,一切順利,收益頗為可觀。雖然途中撞礁折損一隻大船,損失了一百單三名水手,但除去撫恤之後,盈餘亦將近七十萬貫。兩國對天朝物產,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麼?」居移體,養移氣。石越在汴京之時,可以說只有上司,沒有下屬。而到了杭州後,卻是只有下屬,沒有上司。近兩年的時間,高高在上,言談舉止中,便多了幾分威嚴,少了幾分謹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嚴令,儒教經典,重要的政令史書典籍,不可賣給夷人。便是契丹求書,或靠走私,或求恩賜,法令上是不準賣的。而民船之中,因為兩國對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貴人往往以數百金之高價求書,私自販書者因此屢禁不絕……」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後各國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銷給別國,稱之為「軟力量」,哪裡還記得中國古代曾經有這種禁令?他想了想,笑道:「高麗使者金德壽曾屢次求書,今竟在西湖學院樂不思蜀了。朝廷對高麗一向另眼相待,想來賣給高麗《九經》、子、史等書,必會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長似不必為此小事傷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頗有放縱之意,連忙答應。彭簡也咀嚼著這番對話,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職,本有監視知州之意——實際上宋朝州郡政務,究竟是由知州做主還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異,他彭簡不過是倒霉,碰上了一個位高權重,還勤於政務的知州,所以才於杭州政務幾乎等同於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違背朝廷法令……彭簡不由想起家裡呂惠卿那封充滿暗示的書信。不過,對於高層的權力鬥爭,彭簡還是有點投鼠忌器,他並非傻瓜,亦不願被人當槍使。

石越卻根本沒有理會彭簡,對眾人笑道:「七十萬貫,除去本錢之外,補足鹽茶之稅,綽綽有餘了。某已向朝廷給蔡元長、薛世顯請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兩轉,賜緋,以為獎勵。」

眾人立時嘖嘖稱羨。所謂「兩轉」,就是本官升兩級。連升兩級,已讓人羨慕,而皇帝特旨、賜緋,則更是極為難得的恩寵。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拜謝。

石越又道:「於有功之臣,朝廷向來不吝爵賞。眾位當自勉之。」座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他偏過頭,對薛奕道:「世顯,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議?」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時,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練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經商,正是以軍養軍之道。下官以為,往高麗、日本國的航線,往返數次之後,已算是熟門熟路,自不能放棄,然而末將以為,這兩國國窮民貧,貿易之量有限。若還似今年這般,則是涸澤而漁,非長久之道。然,節流不若開源,明春之後,下官請自領一隊,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說的南洋諸國,開拓新的航線,但高麗、日本國這邊苦於無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無人節制,難免上岸滋事,甫富貴雖曉夷語,能經商,卻少威嚴,且無朝廷之令,亦不能讓其領軍。」

石越疑道:「船隊中的船長,竟無一個可用之才?」

「彼輩領一隻船尚可,若要率領船隊,代表朝廷與海夷交涉,卻是不成。」

「此事再議吧。」石越心裡也明白,人才的確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挾帶私貨屢禁不絕,下官與蔡元長商議,以為既然禁之不絕,不如乾脆允許水手攜帶定量私貨,亦得提高水手士氣。還要請大人示下。」

石越道:「這等小事,你們兩個決定便可。」他說完,正要繼續處理公務,便見管家急匆匆跑進來,稟道:「大人,有聖旨!」

眾人不由一怔,忙一齊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聲喝道:「開中門接旨!」

趙頊一臉慍色。

呂惠卿低著頭,裝作沒有看見趙頊的臉色,繼續轉述接見劉忱、呂大忠的情形,韓絳滿臉尷尬,怨恨地望著呂惠卿。

劉忱、呂大忠回到汴京,席不暇暖,便被召至兩府問事。

二人先至樞府,見了樞使吳充、副樞使蔡挺等人,彙報過情況後,吳、蔡等人亦不問二人意見,便點湯送客。二人又到了中書,結果中書諸相問了出使談判經過後,韓絳、王珪、馮京都口口聲聲「不宜輕啟戰端」,惟有呂惠卿一人閉口不肯表態。劉忱據理力爭,以為黃嵬山以北至古長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檔案,樞府亦有存檔,本是宋朝土地,絕無割讓之理。結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韓絳訓斥,還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中書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聽得呂大忠與劉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書省當場發作,呂大忠對著韓絳冷笑,道:「相公好一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遼人派個使者來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數百萬貫賠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親來,豈非要給他關南之地!」劉忱更是尖刻,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關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複,給遼人又有何妨!只不過下官既為使者,縱死不敢奉詔!諸位相公先請皇上收我使節,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將中書諸相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竟揚長而去。韓絳等人可以說是顏面掃地。

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那可以說是極為無禮的話,趙頊蒼白的臉孔瞬間變成通紅,好不容易才沒有立時發作,只問道:「遼使那廂如何?」

因為這是樞府的事情,吳充忙回道:「遼使甚是無禮,蕭禧甚至說,若無結論,他便不回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任憑韓絳、馮京等人拚命使著眼色,吳充也自低著頭,全當沒有看見。

「混賬!」趙頊的怒氣終於抑制不住地暴發了,「那便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崇政殿中,頓時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趙頊的咆哮聲在殿中回蕩。

「劉忱、呂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們這是譏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傳詔,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嘩」的一聲,崇政殿中跪倒黑壓壓一片。韓絳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只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眾人也跟著一齊勸道。

趙頊望著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裡忽然莫名地生出一種極度抑鬱的感覺,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麼樣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時氣憤之言罷了。良久,趙頊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敕樞府議邊防戰守之策!王韶為樞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以韓維為翰林學士。章惇為知制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韓維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本當拒絕,但他抬頭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唇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趙頊面無表情地拋下他的兩府大臣們,朝著殿外走去。「起駕——」內侍又尖又長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響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趙頊忽然咬了咬牙,沉聲道:「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彥博、曾公亮、司馬光、范純仁邊防之策!」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繁華,真令人稱羨。」蕭禧感慨道。

為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感嘆,笑著指著前面一家酒樓,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嘗嘗?」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點頭,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劉忱笑著引二人進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待菜上來,便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贊道:「果然美味。」

劉忱勸了二人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了一杯,舉杯一飲而盡,嘆道:「今日能與二位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為寇讎,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這些日子與劉忱朝夕相對,都很佩服劉忱的風骨才學,雖是各為其國,亦有點惺惺相惜。蕭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頓時讓他想起慶曆時富弼使遼,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蕭禧卻沒這麼多心機,只問道:「南朝真要為區區數十里之地,自絕兩國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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