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汴京·杭州 第十節

從汴河坐船,直抵揚州,雖然一路上淮南東路的官員士子們早已得訊,想要沿途邀請,會一會名滿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調而行的石越,自離開汴京後,就沒有擺官船的架子,一路靜悄悄地順流而下,倒是非常順利地到了揚州。然後石越便不肯繼續坐船,改行陸路,想要過一番微察私訪的癮。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俠小說的巨毒——在汴京、揚州這樣的大城市倒還不覺得,客棧酒樓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棧,那是純粹要碰運氣。石越終於知道原來古代的廟宇,竟然還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著官道的驛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廟宇里。

「大哥,為何過了太湖之後,你似乎心事一日重過一日?」韓梓兒終於忍不住相問。石越的眉頭緊鎖也不止一天了,連司馬夢求和陳良,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似在揚州之前談笑風生的情景。

石越驅馬近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妹子不用擔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憂天。」司馬夢求適時潑了一盆冷水。

「子瞻大人應當不至於瞞報災情,我讀過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說兩浙路旱災已經得到控制,本路無一個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誰寬心。

「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裡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子柔說得不錯,何況子瞻大人只管杭州,這裡還不到杭州境內。只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里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乾裂,那麼災情就算得到控制,情況也絕不樂觀。」

「不錯。大人,你看那邊,若在彼處蓄水,自可以灌溉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無餘力,而官府卻殆於組織之故。」陳良一邊說一邊嘆氣,若非在馬上,幾乎要跺腳了。

「大哥,天子既將這一方託付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不過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戶口約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眾人一路行來,杭州城北門終於漸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大人,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道:「也好,只不過不要驚擾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裡距杭州城不過數里,卻不過簡單地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麼一行浩浩蕩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停在店前,連那些僕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富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面的侍劍作了個揖,說道:「官人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聞言一怔,杭州官話與汴京官話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官人,我是書童,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佔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子,不由直皺眉。

店家雖也聽不懂侍劍的話,但察言觀色,便知道自己弄錯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裡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賢主人貴姓?」

店主愣愣地看著石越,不知道他說什麼。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為難,只須找一兩張乾淨點的桌子,給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裡,倚著馬休息一會兒就好,我們坐一會兒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歷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這位官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馬夢求一眼,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飯菜甚好。叫你來只是想問你幾件事,你儘管直說,只要不撒謊,完了便賞你。」

「官人要問什麼只管問便是,小的無有不說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頓時臉色一黯,答道:「哪裡有什麼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乾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大人從淮南買回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夥全指著剩下的那點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麼過日子。」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麼……」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插嘴說道。

「怎麼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麼,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嘆了口氣,他倒是見過報紙,倒也並不覺得稀奇。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位仁兄,你那是什麼報紙?」

「我這個是中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裡,說蘇大人即將調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大人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哎……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嗎?」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麼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子身邊的紅人,怎麼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麼,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面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遠遠行了個禮,一面說道:「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讀書公子,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三人相顧莞爾。這些人只顧高聲爭辯,石府的家人、隨從、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團。

陳良忍住笑,說道:「真假且不論,只是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說道:「這位先生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麼?怕的就是官家怎麼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文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文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要寫降表!」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裡面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團。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探著問道:「幾位官人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只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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