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汴京·杭州 第七節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歷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作為一個君主來說,他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並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三十九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中,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便是打獵。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小,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於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這位皇帝,將遼國的「四時按缽」制度,發揚得「淋漓盡致」。

蕭佑丹有幾分無奈地看著騎在名為「飛電」的駿馬之上、興高采烈地射殺一隻只野獸的皇帝。自從出使南朝歸來之後,他心裡一直就有深深的憂慮。身為皇后蕭觀音的遠親,他心裡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濬現在的處境。太子今年十六歲,再過兩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權,到那時候,耶律乙辛的權勢,真不知會是什麼樣了。現在國內大小事情,幾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說了算,有時候連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也就是後族蕭家幾百年來的勢力,但是皇帝對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聽不進任何話語。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耶律濬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像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后中的異數,她詩詞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后。太子耶律濬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中的寄託,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說了,只有等待耶律濬快點成人。從南朝回來後,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會想起南朝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中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雲十六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裡想的,恐怕是怎麼樣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讀過石越的所有著作,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遼國宮廷的鬥爭遠比宋朝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子深深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朝一回來,耶律濬立即和他談論宋朝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都對石越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中聽到石越對燕雲、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濬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中那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說,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動搖。

「濬兒,射那隻獐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耶律濬這才發現一隻獐子慌不擇路,竄到了離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羽箭如閃電般射出,正中獐子大腦。幾個武士見太子射中,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獵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稟道:「陛下,太子勇力驚人,一箭竟然將獐腦射穿!」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驚,畢竟耶律濬只有十六歲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兒子!」耶律洪基跳下馬來,拍了拍耶律濬的肩膀,以示讚賞。

「兒子這是遵父皇的教誨,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夠上馬打仗的男子!」

「說得不錯!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帶壞了,所以才把你帶出來,若是你去學著作詩畫畫,日後和那些南人一樣,必然壞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蕭佑丹聽到這父子的對白,卻不免又喜又憂,喜的是太子尚還得寵,憂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討皇帝歡心。自古以來,皇后若不受寵,太子能安其位的,雖然不能說沒有,卻總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際,遠遠一人身披重甲而入,高聲喊道:「報——」

蕭佑丹移目注視,他知道此人叫蕭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討使耶律薩沙部將,能夠披重甲躍駝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為護衛,寵信有加。這時只聽蕭忽古說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濟遣使來報,道南朝王韶軍前月攻克河州後,降羌忽然叛變,王韶不得不回師平叛,現在不知所蹤,細作有言其全軍覆沒者。」

「好!」耶律洪基聽到這個「喜訊」,不由喜動顏色,「讓那些羌人給南人一些苦頭吃吃,他們必能安分許多。」

耶律濬和蕭佑丹對望一眼,兩人心裡都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這般如意,這不過是沒有證實的消息。不過這時節,卻也不敢掃耶律洪基的興趣。

蕭忽古也不置可否,只繼續報告:「敢問陛下要不要接見使者?」

「不必了,賞了他讓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揮揮手,就準備繼續上馬打獵。

蕭忽古卻似沒看見一樣,又道:「又,陳國公、參知政事張孝傑遣使來報。」

耶律洪基不耐煩地說道:「又有何事?」

耶律濬和蕭佑丹心裡卻不由緊張起來。張孝傑是興宗年間的狀元,遼國漢人最得耶律洪基寵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麼事來報告?

「有兩件事,一是烏庫德寽勒統軍上報,道部人殺節度使叛亂!」

「這是什麼大事!讓魏王分兵進討!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來報,之前南京連續數月不雨,蝗蟲四起,近日得報,道歸義、淶水兩縣蝗蟲已飛入宋境。」蕭忽古報告事情,永遠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若換上別的臣子,必然大讚一番耶律洪基的聖德,張孝傑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話在干這件事情。

耶律洪基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極,妙極!」

遼之所謂「南京」,便是北平。若說那裡的蝗蟲曾經讓耶律洪基困擾過,只怕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但是蝗蟲能飛入宋境,讓宋人也苦惱苦惱,耶律洪基卻是免不了要龍顏大悅的。他見耶律濬臉上沒有高興之色,忍不住笑問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處?」

「讓禍水南流,自是妙事。」

耶律洪基大笑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蟲南飛,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災,到時候災民聚集,朕再集師二十萬於邊境,遣一使者至開封,讓宋人割地賠錢,宋人內憂外患,必然不敢不從。本朝不費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錢糧,正好補上今歲蝗災的損失。真是天助大遼!」耶律洪基越說越是得意。

耶律濬和蕭佑丹卻已是憂形於色,又不敢直言,只能順著耶律洪基的意思贊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