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匪斧不克 第十一節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劍急匆匆跑到桑府,不由分說,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潘照臨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尚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閑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冷笑道:「公子也別抱怨富貴閑人,昨日豈不是閑人了?結果醉成這樣,夫人一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也不敢說。」

石越啐道:「臭小子膽子就大成這樣了。」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以及呂惠卿——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都來了。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笑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知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也笑道:「呂大人說的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能說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見馮京強出頭,乾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勃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人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裝作糊塗,笑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早已知道。旁人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反倒說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們想什麼,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託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只是兩人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分,只怕難了一點。殿中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贊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面前贊成自己。

孫固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在朝堂之上討論!」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歷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妄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於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詞,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只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此事孫固並無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地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地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託夢報災,其所言不中,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說祖宗託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這話從呂惠卿口中說出來,連皇帝都聳然動容。殿中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麼人?伊尹表面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面,道:「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體。」

石越聽到這兩個人交相攻擊之詞,臉色也不由變得非常難看起來。呂惠卿所指之事,雖無任何證據,卻是誅心之罪,句句驚心動魄。他一瞬間就想起太平天國楊秀清降神之事,那後果,便是東王府最後在政治鬥爭中被殺得乾乾淨淨!宋代雖然號稱不殺士大夫,但若論及謀反大逆之事,卻同樣是毫不手軟的。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辯,不免以手指心,聲色俱厲地說道:「呂惠卿,欲用讒言殺人嗎?石某對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中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裡鏡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子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之類的罪狀。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地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蔡確做到御史中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見皇帝發話,他便乖覺地閉口不言,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子,心裡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蔡某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饒,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倖妖言之門。」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中,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他已經不得不自辯了,當下凄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只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託,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呂惠卿心中暗罵:「以退為進,轉移話題,真是虛偽小人!」但是眼見皇帝、王安石都為之動容頷首,心裡已知道要徹底擊垮石越,不說皇帝那一關依然難以撼動,便是王安石,可能也並不想置石越於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臉皮撕破,那就是勢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總有一天,他會轉過手來對付自己。

他正欲措詞把話題轉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做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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