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度交鋒 第七節

瓊林苑。趙頊與石越席地而坐,正在手談。

宋代的皇帝,特別是北宋的皇帝,因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長大,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大抵精通,後世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出現,並非偶然。趙頊雖然並不以文學上的才華聞名於世,但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卻也是無一不通。尤其喜好對弈。石越很幸運地下得一手臭棋,即便他拚命和趙頊對攻,使盡全力,也是敗多勝少,這種剛好差一點的水平,讓趙頊非常喜歡找石越作對手。不幸的是,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給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君主留下的下棋的時間,並不是太多。

「陛下,臣又輸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進棋盒中,再次認輸。

「不對,卿沒有輸,這次是朕輸了。」趙頊嘆了口氣,也把手中的白子擲進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盤上的棋勢,的確是自己輸了,不由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趙頊今天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袍,上面綉著九條黑龍,張牙舞爪,象徵著人間的威權,不過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神態。

「石卿,市易法與保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當初未用卿言,唉……」聽到趙頊口中的嘆息,石越倒真的吃了一驚,趙頊這個皇帝,是很少會露出這樣的後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後世之人,出於種種目的,為了給王安石辯護,總是說趙頊並沒有堅定地推行新法,並且將此當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這種本末倒置的說法,實際對趙頊很不公平。因為即便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趙頊依然堅定地推行著新法,直到他死去。若反過來想想王安石新法給這個年輕的皇帝帶來的巨大的壓力,他能堅持到死去,實在是相當可貴。

趙頊真正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樣的雄主的才華,而並非他的意志不夠堅定。

此時面對趙頊的感嘆,石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石卿,今日此處再無旁人,以朕與卿君臣之得的情分,朕希望卿可以說說新法的利弊得失。變法已有四年多,到如今朝廷中依然吵吵鬧鬧,難道變法真的錯了嗎?」趙頊的確很煩惱。

石越突然有點同情面前的這個同齡人,即使他是皇帝。他知道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強了,這是他和潘照臨當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什麼很高興的感覺,此時,他不過按著和潘照臨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陛下,變法本身沒有錯。以免役法為例,在王丞相變法之前,韓琦、司馬光這兩個反對免役法的人,都曾經上過摺子,力陳役法之弊。司馬光的《衙前札子》連臣也拜讀過。可見原來的役法,實在是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

「那又為何韓琦和司馬光要如此激烈地反對免役法?若說執行中官吏不好,導致了新法走樣,以他二人的才幹,如果各自掌管一個州郡的話,應當能將那些弊端克服。若多一點能臣幹吏來執行,所謂執行走樣的弊端,不是可以減到最小嗎?」趙頊說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好久的話。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馬夢求關於南北方對免役法的看法,與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趙頊專註地聽著,似乎非常的震驚。的確,除了石越,不會有人和他講這些政情。

「原來如此。石卿為何不在朝會說這些?若有這許多的弊病,其實是可以修改的。寬剩錢可以不征,而助役錢對四五等戶可以減免。」趙頊總以為一道詔書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石越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是臣顧忌什麼,而是這些事情,臣在京師,也沒什麼證據可言,不過從民間聽來。若無證據,如何說服王丞相?更何況,免役錢現在是西北軍費的主要來源,而寬剩錢和助役錢,更是免役錢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戶和客戶,這些人交的錢雖然少,但積少成多,實際上比起一等戶交的錢還要多。」

聽到石越提到西北軍費,趙頊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會很難取捨的石越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轉移話題,向趙頊繼續說起新法的利弊,他細細地列出王安石的種種法令,告訴趙頊農田水利法雖然暫時繁瑣,卻是善政,終有一天國家要從中得利,但必須禁止胡亂修築水利;而置將法、削減禁軍人數,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馬法和保甲法利弊難知,不過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謹慎,不至於成為大害。市易法卻是沒有半點好處,禍害無窮,完全應當廢除……他做中書檢正官已有年頭,許多數據說來相當的詳細,趙頊一邊問,他一邊答,君臣二人細細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時間之流逝。

「朕讓王安石詳查呂嘉問市易司之事,到如今亦無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廢除。」趙頊輕咬碎牙,抿嘴說道。

石越卻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從容說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須廢,但又不能廢。」

趙頊不由一怔,這說法也太自相矛盾了。

「怎生是必須廢,又不能廢?」

「市易法苦民無利,自然要廢除。但是微臣請問陛下,如果廢除市易法,王丞相會有什麼反應?」

「這……」趙頊真被問住了,王安石十有八九,是要鬧辭職的。

石越知道趙頊沒辦法把話說出來,便繼續說道:「王丞相變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廢除了,就會給反對變法者以鼓勵,他們會更加努力地攻擊其餘法令。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種種弊病,卻也沒有辦法回頭,因為他怕一個口子缺了,洪水會衝垮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廢止市易法,更會讓人錯誤地以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時候,只怕不安其位。」

趙頊聽他侃侃而談,便知道石越定有應對之策,他傾了傾身子,問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個方法。」

「快說。」

「陛下罷呂嘉問,將市易司劃歸三司或者開封府,然後不派官員主持,或者由三司派個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務是在兩年內收回借出的本錢,不再進貨賣貨,如此市易法不廢而廢。等過兩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徹底廢掉市易司,為時也不算晚。」石越微微笑道。

趙頊哈哈大笑,贊道:「好一個不廢而廢!」

頒行一年的市易法,就這樣死在了瓊林苑的圍棋案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給皇帝心中已經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後一擊,趁著這個機會,石越開始了向呂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軍器監亦有相當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說來。」對於軍器,皇帝一向很關心。

石越謹慎地選擇著措詞:「去年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陛下可曾聽說?」

趙頊不明白石越怎麼會突然扯到技藝大賽,不過皇帝倒還真的相當了解,笑道:「朕也聽說了。三十六項比賽,聽說有九項冠軍被外地的士子奪走。蹴鞠的冠軍是國子監的飛騎隊。」國子監後來組織了四個隊參加蹴鞠比賽,以驍騎、飛騎、雲騎、武騎這四個勛號命名,竟然把白水潭打了個落花流水,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樂道。

石越笑了笑,說道:「正是。微臣親眼看了那場比賽,飛騎隊的確馬術精純。除此之外,臣最喜歡看的,便是射箭。」

「哦,結果如何?是誰技壓群雄?」趙頊也挺喜歡這些輕鬆的話題。

石越搖了搖頭,苦笑道:「臣沒有看最後的比賽,因為在分組賽中,有件事讓臣憂心忡忡:射箭比賽用的弓弩,全部是從軍器監租來的,比賽過程中,拉壞的弓有十張,弩有七張。有一場比賽,居然三張弓同時被拉壞,此事如果在戰場上出現,後果不堪設想。別的姑且不論,對軍心士氣的打擊,便不可等閑視之。」

趙頊默然無語,這種事他也是有過親身體驗的,有一次他去軍器監,即興抽查,三張弩全部不合格。

「這種痼疾,朕亦知情,然苦無對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過來,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辦法。

「微臣以為,軍器監要徹底改革。此事微臣思慮已久,若用臣之法,則必可改變軍器監所制劣品甚多之弊,從此後供給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會是合格的。」石越朗聲說道。

「試為朕言之,是何良策?」趙頊大感興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麼新鮮主意。

「臣做過提舉胄案虞部事,又是兵禮房、工房檢正官,對於軍器監的弊端,臣思考過很久,終於有一得之愚,還請陛下裁斷是否合理。」謙遜幾句,石越開始描述他策劃已久的軍器監改革草案,「現在軍器監的情況,是軍器監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監。但是無論從原料購買,到製造生產,到軍器的檢驗,到發放軍中,幾乎一切權力,都集中在軍器監手中。軍器監既是政府的監管機構,又是生產機構。臣以為,所有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趙頊有點迷惘地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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