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下才駿 第八節

但是,在熙寧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許是九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帖的石越親自迎到大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范翔簡直受寵若驚,連陳良都為之動容。畢竟石越的名聲,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為覺得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仆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仆卻是馮京推薦的,因此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中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眾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潘照臨則坐在他的旁邊。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久聞司馬君之名,久欲請教,不料今日得償所願,吳君、范君、陳君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某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眾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奇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石大人卻是似乎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中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大人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司馬公子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公子呢。」他故意點到為止,卻並不說明。又笑道:「以司馬君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連忙說道:「學生見識愚鈍,只怕讓大人失望。」

石越嘆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們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寥寥可數,而敢於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號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於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於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為求考功升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大人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斗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娓娓說道:「自熙寧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將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爭議極大,石大人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爭議未定,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致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於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沒有明白為什麼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當下便問道:「這是為何?」

司馬夢求嘆道:「因為南方與北方,情勢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徵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別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為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徵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四五等戶尤多,故此天下沸騰。新法實施以來,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為家裡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為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一歲所得,反不如稅錢多。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免役,現在同樣要交免役錢,自然不願意;而一等戶則是因為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糾纏,自然頗惑人心,真要說為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論,對於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至少不是什麼壞法,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麼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聽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裡一直單純地認為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沮遏此法,心裡不由一陣慚愧。長嘆道:「非純父,他人不能為我言此。」旋又想起蘇軾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後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終於算是完全明白了。

潘照臨聽到這裡,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嘆不如。

司馬夢求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眾人皆是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陳良一句話,問出了大家的心聲。

「怎麼不可能?地方官吏為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何用處?」

這話問得陳良啞口無言。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朝廷已經知道了,會派專員去兩浙兩淮督修水利。」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石大人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並非全無弊端。一則如非大縣,一縣只有一個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無這許多本金。而富戶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寧可錢莊開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是靠地方官員的幹才,一面打擊高利貸,一面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是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這種事情,在富裕的地方或施行良好,在窮困之處,卻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僅僅靠著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其二則是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並不願意借錢,官府亦不能強迫。而合作社的推廣,又並不理想,結果最窮的人,依然還要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無才,那麼只能說聊勝於無。」

石越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窮,但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風險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錢利息低,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潤反比南方高;三是因為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官員也很主動地把那些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為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允許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作青苗稅錢交納。所以北方實際上並不比南方執行困難。錢莊自開辦以來,借錢給商人為本,然後謀利,這種事情地不分南北,各處都有。依學生看來,亦是有利有弊,其利則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設,有利於青苗法之推廣;其弊是學生擔心這些錢莊本金有限,最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這種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經發生,地方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錢莊則只要有利可圖便可,青苗法因此名存實亡,生產需要資金的農民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玄機便在於此。不過以學生所見,這樣的事情現在還只是少數地方的現象。」

「然則,純父可有何良策?」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麼好事。讓太多農民破產,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納這麼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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