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呂氏復出 第十節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以來最倒霉的權知開封府。身為「首都市長」,身份自然比別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陳繹是辦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這中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卻不敢查。風骨再硬,也頂不住三方的壓力。何況還有一個御史中丞蔡確從中掣肘。所以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結果《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這次把他這個權知開封府又推到了風口浪尖。

皇帝、中書,嚴詞切責,要他加緊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這個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乾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撲滅自己對功名的渴望之心,開封府再進一步,就有可能是政事堂——這種誘惑,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

「田捕頭,可有線索?」陳繹端坐在椅子上,純粹例行公事地問著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此人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子、朴刀、鐵鏈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幫手,可是這種案子嘛,陳繹也知道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不過他倒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家裡對他沒什麼指望,只想他繼承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裡對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卻似乎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著罷了。但是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裡說的,一說的話,肯定被老頭子罵:「兵書兵書,有什麼出息?當兵的倒霉著呢,狄相公怎麼樣?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有本事考文進士,那是祖宗的光耀,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本事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風光著呢,想當年包大人在的時候,我……」然後便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當年在包大人手下,不過是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

這幾個月來,接了這宗案子,田烈武哪裡懂什麼內幕,只是實心實意地查,可是軍器監不是那麼好進的,說是說查失竊案,結果檔案室總共只讓進去過一次,還是有陳大人在場,時間不過一炷香,軍器監的人時刻陪著,防賊一般,讓人很不舒服。但他還是希望能夠破案。酒館茶樓妓院商行,四處打探消息,也沒有閑著過。結果卻一點線索都沒有,想讓陳大人提審軍器監的人,陳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會不會這樣?不過後來他算是明白了,陳大人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他也落得清閑幾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閑下來,上頭又問起來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也不知道這個陳大人,究竟是不是想破這樁案子。

但此刻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回大人,實是沒有什麼消息。小的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京師的契丹人、党項人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依小的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審幾個人才成。」

陳繹心裡苦笑:「我敢嗎?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口裡卻只能說道:「唔,本府知道了。田捕頭,你繼續抓緊,說不定時間一長,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提審軍器監的人,本府自會考慮,你先下去吧。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見。」

「快請。」

對於這個長得儀錶堂堂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點看不慣,老覺得此人陰險。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也不敢表露出來,御史中丞這個官,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麼人物呢?

田烈武心裡暗罵,他覺得陳繹雖然可能不及他父親經常說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個好官,自然不希望陳繹被那個什麼蔡中丞給騙了。他一個小小的捕頭,很難理解當時朝廷中複雜詭譎的形勢。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只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開封府的捕頭日子倒還好過,若是別的地方的,有時候替官府看守什麼東西,如果丟了,是要自己出錢賠的,並不是什麼好差使,更何況他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為這個祖訓,田烈武沒少被同僚笑話。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子,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真是感覺說不出來的窩囊,真想甩挑子不幹了,不過想想家裡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子脾氣來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勁,心裡終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地和那些夷崽子們拼前程呢。前一段聽說王將軍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呀。可惜當了兵還要黥字,好像囚犯一樣,掙再大的軍功也難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說服老頭子,還是別開這個口為好。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還是叫幾個人去大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聽聽那說評書的講講三國隋唐過癮。怎麼關老爺子那時候,當兵的就這麼好呢?只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買不起馬,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回了家,換了便裝,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道往大相國寺走去,進好的酒樓他們是沒有這個錢的,只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鋪,叫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鬍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因開解道:「田頭,有什麼好煩的?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麼要緊!你還看不透嗎?」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地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笑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麼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人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道:「這話別亂說。」

賈鬍子哂道:「田頭,就你認真。說真的,有什麼呀!你去過酒樓嗎?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這事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結果洛陽有家什麼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趙官家和王相公才急,陳大人又來催你。陳大人還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平時是很少去酒樓,「報紙」這東西,聽是聽說過,但沒認真聽過,更不用說讀了。過日子嘛,要節省,一天幾文錢,積起來也能辦大事,他更不會去買。

呂大順笑道:「田頭,和嫂子也別太熱乎,偶爾去去酒樓也不會錯,長見識。桑公子說服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柜,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陳大人還請了皇命嘉獎呢,我家三哥就進了義學,說起報紙,他比我強。那上面什麼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鬍子也笑了,道:「說來也巧,我也是聽我家那小子從義學回來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但識幾個字總是好的,不至於做睜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歲,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知道這些事。因聽賈鬍子這樣子說,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多著呢。你家大哥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中了進士,也是光耀門楣,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要強。」

賈鬍子笑道:「你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子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好像還有馬和弓,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才才是英雄。像我們這些人,說起來也就是田頭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本也蠻驚奇的,沒想到賈鬍子居然說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道:「你真是不長進,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說出去笑掉人大牙。」

賈鬍子紅了臉不說話,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看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全才」了。他實則也是因為自己不識字,所以桑充國一辦義學,他立即就把兒子給送了過去。

三人冷了一會兒場,各自喝著悶酒。

忽聽田烈武似自言自語地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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