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拗相公 第二節

王雱一面取下披風,一面走向屋子裡。屋子裡的幾個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氣血翻滾,咳了幾聲,方勉強笑道:「我來晚了。」

「公子,你已經說服丞相了嗎?」有人急切地問道。

王雱一聽聲音便知道是在國子監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諫官張琥,因此搖了搖了頭,嘆道:「我父親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我已託人送信給呂惠卿了。」

張琥大吃一驚,道:「元澤,你不是說呂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嗎?」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從權,眼下只有呂惠卿能說服我父親。如果辦這件案子的是呂惠卿而不是鄧綰的話,石越演不出這出雙簧。」

張琥恨聲說道:「鄧綰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害得我們這般被動。」

王雱冷笑道:「事後怨人,於事何益?石越這一招,我們誰又能料到?本來以為鄧綰是個玲瓏之人,做事會有分寸,才讓他去辦這件事,他是想當御史中丞想瘋了,居然這樣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曾布當時首尾兩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雖然捍衛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錯,我們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聲望去,說話的卻是新上任的監察御史里行蔡確,也是對御史中丞一職極有野心的男子,雖然是鄧綰舉薦,但對於鄧綰的落馬,他心裡只怕是在暗暗高興。王雱有心要刺一下他,淡淡說道:「鄧綰罷知永州,並沒什麼要緊的,他始終是禮部試第一名的進士,遲早有一天能回到開封府。」頓了頓,見蔡確神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詫異,又道:「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開誠布公,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是說服我父親不要辭相,否則新法前功盡棄;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審官,一定要是我們的人,否則他們氣焰一旦囂張,以後就很難壓服下去了。」

張琥點了點頭,道:「元澤所言甚是。」

王雱又道:「馮京向皇上推薦的人選是范純仁,若真要是他來做主審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無罪釋放。」

「呂惠卿丁憂,曾布雖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經指望不上,我們如今還能找誰呢?」張琥問道。

王雱沉吟道:「開封府出缺,我以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審官,肯定就是新任的權知開封府……或者,交由御史台來審理!」

幾個人的目光立即熱切起來,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資歷和要面對的案子的棘手,這些人都還算有自知之明。

王雱有點失望地望了這些人一眼,說道:「開封府知府要待制以上官,同判國子監李定也許是合適的人選。我會找機會向皇上推薦,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亂制之事,各位正好順便做功課。」有宋一代,御史諫官每個月必須有彈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稱之為「做功課」。

眾人哄然大笑。

王雱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噁心。

丞相府。

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比起宋代官員生活的奢華來說,王安石這個背負著「斂財」之名的宰相,生活卻過得十分儉樸。宋代官員俸祿頗豐,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請三個以上的奴僕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請的僕人不過七八人。雖然被人譏諷「作宰相只吃魚羹飯,得受用底不受用」,但王安石依然我行我素,並不怎麼把這些閑言閑語放在心上。

自從王安石為相之後,這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就越來越少,雖然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國家大事不是她能關心的,自己的丈夫兒女能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頓飯她都竭力營造一種快樂的氣氛出來。

王昉一邊吃著飯一邊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並不陌生,但是作為女孩子,卻是不可以隨便說這些的。王安石似乎顯得有點衰老,但依然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來。桌上擺了七八個簡單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習慣,把最好吃的菜擺在王安石面前。因為王安石吃菜從來沒有什麼挑剔,他只吃桌子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王昉見王安石心不在焉地夾著同一個菜,便一面撒嬌一面給王安石碗里夾菜,嬌聲道:「爹爹,嘗嘗這個……還有這個……」

王安石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溫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裡,進了飯廳,正好看到這一幕,便笑道:「還是妹子有辦法。」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爹爹、母親。」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哪裡了?快一起來吃飯吧。」聽公公說了話,王雱的妻子連忙起身幫王雱盛好飯。

王雱應了一聲,坐下來,說道:「方才皇上召見我。」

「哦。」王安石淡淡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王雱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要我勸說父親回中書省主持政務。」他倒不是假傳聖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來就說公事,先不說這些吧,我倒覺得爹爹早點學張良歸隱,並不是壞事。一家人開開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開玩笑地說道:「你什麼時候長進過?盡出些餿主意。父親一身經邦濟國之術,不把它施展出來難道要收死在胸中嗎?況且皇上是明主,難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為,豈不為後世所笑?張良歸隱,那是他幫劉邦打下了數百年的基業,功成身退。現在新法變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說歸隱,真要被後人笑話的。」

王旁一向說王雱不過,便不再說話,只小聲嘟噥道:「何苦為了一個不見得正確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攬到我們王家身上。」

他說話聲音雖然小,坐在他旁邊的王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勃然大怒,厲聲問道:「弟弟,什麼叫不見得正確的理想?」

他這麼高聲一說,頓時全家人都聽清了,王安石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王旁從小就有點害怕自己這個哥哥,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人的態度,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王雱聰明有出息。在過分傑出的父親和兄長的陰影下,王旁的性格與父兄竟然截然不同。這時聽王雱厲聲喝他,便不再說話,只是悶聲吃菜。

王雱卻氣猶未盡,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生起氣來,胸中氣血翻騰,竟是想要吐血一樣。他好強地生生吞住那口氣血,說道:「我們是不見得正確的理想,難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反倒是正確的?坐視著國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掏空而無力挽救,反倒是正確的?」

王旁有點不服氣地低聲說道:「我可沒有這麼說。」

王雱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氣又上來了,他狠狠地盯著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說說,我們怎麼樣不見得正確了?什麼樣又是正確的?」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見他一直沉著臉,原來就挺黑的皮膚,更顯得黑得可怕。他哪裡敢惹父親生氣,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當下低著頭不再說話。

王雱見他不再說話,便轉過頭,繼續勸說王安石。王夫人雖然感覺氣氛不對,但是這畢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進言,便笑著對王雱說道:「雱兒,辛苦一天了,吃飯吧,來,看看這個兔子肉味道怎麼樣……」

王雱勉強一笑,應道:「娘,知道了。」一邊繼續對王安石說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訴我們做事貴在堅持的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難,只有堅持下去,才會有最後的成功。現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堅持呀!」

王旁在旁邊聽得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願意和父兄爭執,只好默默地吃飯,狠狠地咀嚼著口裡的青菜,王安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吃過飯後,王昉把王安石送到書房,這段時間王安石難得有空,作為經學大師的他便開始在家裡讀石越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並開始動手寫《孟子注》。王雱也跟了進來,幫他整理資料。

王昉見父兄開始忙碌起來,連忙告退回自己的閨房,穿過幾道走廊,一道鬱郁的笛聲從後花園傳來,笛聲中似有說不清的煩悶與擔心。王昉循著笛聲走去,到了後花園的池邊,見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裡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昉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輕聲問道。

王旁嘆了口氣:「妹子。」

「是不是因為爹爹的事情?」王昉問道。

「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說過,現在爹爹變法,把天下的怨恨都歸到我們王家身上,對我們王家很不利。」王旁也只有在自己這個妹妹面前,敢肆無忌憚地說話。

「可是爹爹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呀!如果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國家變得富強,就算我們王家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雖是女流,卻也知道如果有利於國家與百姓,即便是對自己有害的事情,我們也不應當迴避的。」王昉理了一下劉海,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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