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水之獄 第五節

韓維坐在廳堂里慢慢地喝著茶,掩飾著心中的焦慮。中書的命令接二連三,要開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這些事給壓了下來,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報訊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時算一時。然而終於拖不多久——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知道中書省又有人來了。

韓維沒有料到來的人竟然會是當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紅的兩個人:鄧綰和曾布。他見鄧綰春風得意,精神抖擻;曾布卻是猶猶豫豫,心不在焉。韓維臉上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冷笑。韓家是名門望族——曾布倒罷了,他哥哥曾鞏頗有名望,而鄧綰卻是個十足的暴發戶、無恥的小人——韓維自是很看不起鄧綰。但表面上,他卻顯得非常熱情,道:「子宣、文約,來我這小小開封府,不知有何貴幹?」

鄧綰嬉笑道:「持國兄,我二人奉聖旨,來協助你一起辦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卻只拱了拱手,苦笑一聲。

韓維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雖然都是新黨骨幹,但鄧綰急於討好王安石,而曾布卻是與石越私交甚篤,兩面難做人。他一面在心中暗暗計議,一面滿臉堆笑,道:「有二位相助,在下真是輕鬆不少。」

鄧綰笑道:「這是陛下關心的案子,做臣子的敢不盡心儘力?持國兄,人犯可曾提到?」

韓維心裡暗罵,臉上卻笑道:「先喝杯茶再談公事不遲。」

鄧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這等事耽擱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韓維假意笑道:「幾個酸秀才,能跑到哪裡去?」

曾布心裡一琢磨,立時便知道韓維的用意,他意味深長地望了韓維一眼,笑道:「文約,持國兄說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鄧綰也是省試第一名,同樣的聰明剔透,豈不知二人的把戲?他一心想把這個案子辦漂亮了,進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視與皇帝的賞識,現在御史中丞楊繪得罪王安石被罷,職位出缺……但他也不想得罪韓維,畢竟韓家勢力根深蒂固,非比尋常。他眼珠一轉,半開玩笑地說道:「既如此,子宣和持國兄先喝茶,我卻是忙碌的命,就讓我點了兵丁去抓人吧。」

韓維和曾布四目相交,心中都覺得鄧綰真是做人不留後路——不說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單單石越,又豈是好惹的嗎?二人在心裡問候了鄧綰祖先之後,無可奈何地跟著鄧綰一起點了人往白水潭開去——畢竟不能讓他一個人去,否則這事好說不好聽。

鄧綰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路上不時和韓維、曾布點評白水潭周邊的風光。和韓維、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來白水潭,這裡的水泥碎石路、紅磚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見著,自是忍不住驚嘆。只是他為人過於不堪,韓維故意不去理他,只和曾布說話,卻把他晾在一邊。鄧綰卻毫不在意,厚顏無恥地沒話找話,和韓維套著近乎。

不多久,便到了山門之前。鄧綰騎在馬上,望著石坊上的對聯,頤指氣使地說道:「什麼事事關心?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不懂,虧石越還是治《論語》的!」

韓維冷笑道:「看來鄧大人對《論語》頗有心得。」

鄧綰嬉笑道:「不敢當。」

韓維見他如此無恥,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知何解?鄧大人想必有以教我。」這也是《論語》里的話,他這是罵鄧綰大言不慚。

鄧綰心中大恨,卻不敢和韓維計較,心道:「只要我有一日能做到御史中丞,糾繩百官,必和你韓維算今日之賬。」因此竟假裝沒有聽見,嬉笑自若,顧左右而言他。

曾布聽韓維奚落鄧綰,心裡也委實痛快。但他和鄧綰始終都是新黨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顯。便忍住笑驅馬上前說道:「這是皇上親筆手書的院名,我們騎著馬進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馬吧。」這也是隱晦地提醒鄧綰,白水潭學院是有來頭的。

韓維和鄧綰連忙答應,下了馬來,九轉十三彎地往白水潭學院走去。這麼一幫人大搖大擺往白水潭走來,桑充國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帶了一些師生到明理院前相迎。見眾人走近,桑充國連忙趨前一步,抱拳道:「韓大人、曾大人遠來,在下未能遠迎,伏乞恕罪。」他不認識鄧綰,便沒有打招呼。

韓維勉強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幹,請《白水潭學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編者隨本官去一趟開封府。這位是知諫院鄧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協助本官辦理此案。」

桑充國聽說是鄧綰,心中鄙夷,便只輕描淡寫地拱拱手,曼聲招呼道:「鄧大人,有禮了。」

鄧綰見他如此,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心裡恨聲罵道:「你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輕視我,本官必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別以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嘴上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桑公子,不必多禮,把這些人給請出來吧。若讓衙役進去抓人,弄得雞飛狗跳,於石大人臉上不好看。」

桑充國乾笑道:「鄧大人吩咐,敢不照辦。」接過韓維手中的名單,喊道:「段子介,來,去把這些同學給找來。」段子介應聲而至,卻聽鄧綰打著官腔說道:「慢——讓幾個衙役跟著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過來。」

桑充國心裡暗罵,口裡卻答應道:「鄧大人所慮甚是。外邊風大,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鄧綰冷冷拒絕道:「罷了,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等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段子介就帶著幾個衙役一臉納悶地回來了,隔老遠就說道:「桑教授,這些學生,不知為何,竟一個都不曾在學校。」

「什麼?他們跑哪兒去了?」桑充國裝作大吃一驚。

「聽說,前天晚上他們就收拾行裝,說要回家探親,昨天就突然都不見了。」段子介演起戲來竟是挺有天賦的。

韓維和曾布聞言悄悄出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不少。鄧綰卻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來人啊,給我搜校。」

一干衙役連忙哄然答應,卻聽韓維厲聲喝道:「慢!」

鄧綰斜過臉來,問道:「持國兄,還有什麼吩咐?」

韓維卻不理他,冷笑著對那些衙役說道:「白水潭是皇上親口嘉許的學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讀書種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個傢伙要是瞎了狗眼,敢魯莽從事,把學院搞得一塌糊塗,本府定然饒不了他!」

那些衙役頓時全都怔住了,在衙門當差,頭一樣本事就是要會察言觀色,韓維話中的意思,他們自然是聽得明白,立時又一齊答應了,方去搜校——卻也不過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將來韓大人給自己穿小鞋。便是如此,也終於把全校的師生都給驚動了,數千學生開始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起來……

鄧綰聽到韓維的話,便知今日斷然抓不到那些學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報,果然一無所獲。但他卻也不肯善罷甘休,只是緊盯著桑充國,寒聲說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學生,就辛苦你把學生的檔案交給我吧。」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鄧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學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學的,學院當時事務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給他們編檔案。」

鄧綰頓時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辯!桑充國,你要知道袒護犯人,與犯者同罪!」

桑充國冷笑道:「鄧大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沒有證據的話不要亂說。」

鄧綰見桑充國竟然敢出言頂撞,真是怒從心邊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厲聲喝道:「來呀,既然學生跑了,把列在名單的編者給抓回去!還有這個桑充國,他是主編,便是主謀,斷然脫不了干係,給我抓起來!」

韓維與曾布都料不到鄧綰竟然如此蠻幹,完全不怕和石越翻臉——須知這樣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二人心思轉動,竟是默不作聲,冷眼看著鄧綰行事。

桑充國卻也十分硬氣,冷笑一聲,淡淡說道:「請便。」竟是看都不看鄧綰一眼。

但段子介與一干學生卻如何肯答應?段子介見鄧綰居然敢抓桑充國,「刷」地拔刀出鞘,厲聲喝道:「鼠輩爾敢!」其他圍觀的學生雖不知道原因,但眼見數句不合,鄧綰就要抓桑充國,盡皆動了義憤,起了敵愾之心,紛紛咒罵,有人就上來要和鄧綰講理。

鄧綰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辦成鐵案,順勢扳倒了石越,將來定然後患無窮;但只要辦好了這樁案子,王安石自然會保自己陞官,石越什麼的也不在話下。主意打定,咬咬牙,獰笑道:「果真是目無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來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殺!」

韓維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學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代,連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桑充國也被段子介嚇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雖知自己是一時衝動,但心裡鬱氣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鄧綰的腦袋!但桑充國的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