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學術之爭 第七節

就在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來,秋去冬來,熙寧四年的秋天在紛紛落葉中成為過去。偶爾和蘇軾、唐棣等人書信往來,談談所謂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況,聽聽他們對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畢竟事不關己,石越也沒有那種切膚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種政客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此時不宜和王安石對抗。不過,因為改良青苗法推行順利,石越在皇帝面前也越來越受重視;另一方面,則是白水潭學院漸上軌道,第二學年的學生報名達到三千人,規模超過太學。為此,學院不得不舉行入學考試,控制每學年的學生在兩千人左右。可以說惟一不太稱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筆字始終不見起色。

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樣,一大早起來便往白水潭學院趕,很快就是重陽佳節,加上連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東京城裡到處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學院的水泥路邊上此時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樹,走到附屬小學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學院布置的菊花,雖然品種一般,不過對石越這種不懂得賞花的人來說,還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國的「公廳」(辦公室),石越忽然童心大作,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卻見桑充國皺著眉頭,坐在椅子上發獃,手裡還拿著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紙。

「咳!」石越咳了一聲,問道:「長卿,秋高氣爽,你在發什麼呆?」

桑充國見他來了,苦笑一聲:「子明,你來看這個。」

石越疑惑地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來,原來上面寫的全是些學生的名字。桑充國在旁邊說道:「這是一年級考二年級的名單,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約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學,二百餘人律學,八十人子學;考上格物院的學生約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頭,三分之一,算術九十人,格物和博物都是二百餘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雖然算術人少一點他很奇怪,但是想來格物和博學都要修算術,專修算術的少,也很正常。格物院能有五百人這樣「了不起」的成績,已經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擔心。」桑充國解釋道。

「擔心?」

「是啊,明理院的規模太大了,容不下這麼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許多地方來。」桑充國擔心的是實際問題,長期以來都是他主持具體事務。「還有,現在我們學院修格物的學生倒像是謙謙君子,雖然有爭議,但是都是細聲細氣解決;反倒是這些考上明理的學生,在辯論堂辯論時,幾乎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桑充國想想辯論堂里的情景,就有點受不了。「二程和孫覺、邵雍等人自從去過一次辯論堂後,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們幾個雖然各有觀點主張,但是也不至於爭得面紅耳赤。這些學生卻可以為了捍衛一句經義,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聽桑充國抱怨這些,不禁好笑,道:「長卿你也太杞人憂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們的課分開,不用排那麼滿。況且明理院二年級了,教授只上大課,小課比較少,怕什麼?至於辯論,對他們將來有好處……」

「不錯,他們經常辯論,能於經義中發現新義,也是好事。日後我們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參加科考,一定會很出色。子明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載道、學以致用』八個大字,很合吾心。」孫覺一邊摸著鬍鬚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

一起進來的二程也點頭稱是,理學家對於學以致用,是絕不反對的。雖然後世有人往往將科舉與理學混為一談,但實際上當時有不少人卻是因為覺得科考於世無益,而改學理學的。

石越連忙轉過身來,一面行禮一面笑道:「原來是孫大人,伯淳先生(程顥)、正叔先生。」桑充國也趕忙起身見禮。

孫覺和程顥微笑回禮,程頤也淡淡地回了一禮。

程顥笑道:「子明,我們是來找長卿商議一件事情的。」

桑充國請眾人坐了,一面向石越解釋道:「孫大人、伯淳先生、正叔先生,還有邵先生等人都說學生們在辯論堂辯論,有不少言論頗有可采之處,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僅僅是貼在學院之內。」

石越笑道:「這是好主意。」

桑充國皺了皺眉頭,不滿地看了石越一眼,「只是這些言辭,頗有不訓之處,刊出去,有很多觀點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程頤點了點頭,道:「長卿所言不錯。」

石越笑了笑,說道:「這事無妨的,其實可辦一《白水潭學刊》,每月一期,讓學生們把自己的心得寫成文章投稿,由諸位先生組成編審會,專門審議文章能否在學刊上發表。這樣就可以保證質量了。而無論學生和先生們,只要文章在學刊上發表,皆給一定的潤筆,謂之稿酬。這樣可好?」

程顥想了一會兒,笑道:「這又是個新奇的好辦法。」孫覺也覺得甚好,程頤卻問道:「若是編審會意見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這又不是科考,雖不能太寬,也不必太嚴,依在下看,倘意見不一,只要編審會有兩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國主持校務近一年,已是精幹許多,想了想,道:「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創辦這個學刊,學生中優秀俊逸者,可以選一二人來幫助處理瑣雜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學刊,則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頗,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這樣方見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們審議,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選。如此可好?」

眾人又議了一回,覺得他說得不錯,便算是議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著桑充國往門外走去,笑道:「這樣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把校務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馬車,各自牽了一匹馬,沿著白水潭學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潔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樹叢中隱約出現的古典風味的建築,挽轡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種「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感覺。參與白水潭學院後期規劃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從美學上來講,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很有欣賞價值的。想到實際上是自己締造了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種驕傲的感覺。只可惜這一份成就感,沒有人能夠和自己分享,他畢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國一邊品評路邊的菊花,一邊享受涼爽的秋風,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里。桑充國笑道:「子明,我有點渴了,找戶人家討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覺得自己有點渴了,便笑道:「好啊。」上馬看了一下遠處,揚鞭指道:「去那裡吧,那裡有戶人家。」

二人催馬來到一處農戶房前,這是一棟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紅磚平房,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門前玩耍,見有生人過來,畢竟是白水潭學院旁邊的小孩,倒並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帶羞澀地問道:「你們找誰?」

石越彎下腰,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臉蛋,道:「我們來討口水喝,你怎麼不去上學?」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費進蒙學就讀的。

「哦,二妹,去倒兩碗水來。」小男孩轉過身招呼她妹妹。看著小女孩清脆地答應一聲,跑進屋裡,桑充國也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道:「家裡大人呢?你為什麼不上去學呀?」

「爺爺、奶奶和娘去地里幹活了,爹去做保甲了。家裡要人看家,還要給爺爺奶奶做飯,沒時間去上學。」小男孩說話很有條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不再作聲。秋天是忙碌的季節,居然還要參加保甲?這保甲法也太不像樣了,逼得老弱婦孺去從事生產。

小女孩端著兩碗水出來,怯生生地遞給石越和桑充國,石越微笑著謝過,站起來喝水,碗到嘴邊,卻停住了。桑充國看出他的異樣,問道:「怎麼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里有青壯年在幹活兒。」石越一邊說一邊指給桑充國看。

桑充國順著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里做事。他疑惑地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著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別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里做事嗎?」

「因為他們家有錢,我們家沒錢。」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闢。

石越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無言地嘆息了一聲。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其中的關鍵了。小吏不顧農時,強迫丁夫參加保甲訓練,為了不誤農時,農民只好交點錢行個方便,沒有錢的,就只好讓婦孺去勞動,真正的勞動力卻在那裡參加軍事訓練。

看著這一切,二人的遊興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謝過兩個小孩,便慢慢從另一條路往回走。

桑充國嘆道:「前一段日子,為了免役法,鄉民衝擊開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幾乎釀成大亂。幸好皇上是仁君,沒有說他們叛亂。這樣沸沸揚揚的事情,讓王安石輕易壓了下來。」

「免役法本來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鄧綰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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