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南捷徑 第一節

蘇軾卻沒有注意這些,他笑意盈盈地望著石越,問道:「石公子方才說,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種制度的好處與壞處?」

石越朝桑充國微一頷首,注視蘇軾,緩緩說道:「在下雖有良法,但愚意以為,今世欲求大治,須緩緩圖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葯,治大國如烹小鮮。」

「有,有,樓上。六位官人,上等雅座一間伺候……」小二拖長了音大聲吆喝,馬上便鑽出人來,將他們請上樓去。

此時蘇軾對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暢飲,無所不談。李敦敏等人又說起《論語正義》的事情,更讓蘇軾咋舌不已。幾個時辰之後,蘇軾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身份,竟與石越稱兄道弟起來。

眾人一齊望去,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國字臉,神情俊朗,曠野中帶著幾分飄逸。石越連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說道:「小子放肆,不知深淺,不料驚擾足下。」

「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種制度的好處與壞處,要有更多的讀書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謹慎的推行措施……」

「不錯,以三王五帝之聖明,小人難居其位久矣。」柴貴友悠悠說道,其心不勝嚮往之。

以前認為現代人的見識必定遠超古代,但是當看到從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御街的熱鬧景象後,石越就不再這樣想了。雖然天氣有點兒冷,但是從初三開始,街上就變得非常的熱鬧,出來拜年的人們絡繹不絕,酒樓店鋪都開始營業,小商小販們也挑著擔子上街吆喝,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還是那些賣藝的雜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塊,有幾個人搭台唱戲,有幾個人劍舞生風,還有說評書的,彈唱的,真真讓人目不暇接。

這等事情在唐棣這樣的富家子弟看來,卻十分平常,幾個人不以為意地坐下,話題便離不開科考與《論語正義》。李敦敏笑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給同鄉的舉子們拜年,聽他們說省試已經定了,果然不變,惟殿試將只試策論,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也不生氣,反倒喜歡他的性格,微笑道:「長卿說得不錯,不過事有經,有權。不通權變,不可謂是知王者之道。試問若權柄為小人所掌握,以直道求功名必不可得,那麼用曲道求功名然後伺機匡扶朝政,救濟天下百姓,較之因此而不聞不問,只求獨善其身,哪一種做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實現它?」桑充國也是頭一次聽到石越談起議會制度。

「三王五帝之時,並非沒有小人當道,而是小人當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故此小人不能居高位甚久。」石越笑道,彷彿他親眼見過三王五帝之時一般。

「朝廷求變求新,欲一洗百年積弊,諸位的策論若違了這個大旨,考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景中此言差矣,世人皆為此事所誤。以我所見,三王五帝之明,並非便強過當今聖上。」石越語不驚人死不休,「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為古之聖人,然而卻沒有人想過,三王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九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聖人是生而知之者,與民風變不變有什麼關係?」石越反問道,「不過說民風已變,也不算說錯。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民無階級之別,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說話,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子。天子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時,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聖人。」石越說到激動處,已是站起身,手舞足蹈。

其時蘇軾文名滿天下,眾人親眼見到蘇軾,盡皆激動不已,其中又以幾個蜀人為甚。石越卻獃獃地望著蘇軾,心中尋思道:「蘇大鬍子怎麼沒有鬍子?」他卻不知道蘇軾的鬍子,到四十餘歲始留。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悚然動容,一時座中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細細思忖這聞所未聞的宏論。卻聽到隔壁有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卻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賢者在此?」說話之間,便有人掀開門帘走了過來。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閉門造書一個多月,已經把唐棣悶得不行,趁著這舉國同慶的節日,幾個人便忍不住成群結隊地出來透氣。眾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時,唐棣見大家都有點累了,便提議道:「我們且上陳州樓吃杯酒再走吧。」

公元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身處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繼續說道,「議會制度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不讓制度更張太大。各縣置辦議會,只需朝廷一紙詔書,保證士紳鄉老議論之權力。更不需要增加半個官員,也無需發給士紳們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御史;士紳們也可以藉此維護鄉里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這樣士紳與皇上聯為一體,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

「這似乎不難。」桑充國張口說道。

蘇軾也不客氣,徑直坐了,便細細打量石越,竟似有幾分不相信方才那番話出自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之口。石越也愣愣地看著蘇軾,一時間竟忘了說話。半晌,方聽蘇軾笑道:「剛才聽石公子一席話,真是發千古之覆。蘇某不才,想請問石公子——孔子說,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務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無所顧忌地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則天之世又有何區別?」——石越說應當讓百姓都可以批評朝政,他就舉出武則天讓天下人告密的例子來駁難。桑充國等人盡皆屏氣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辯。

「正是。」

桑充國正色說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功名可以向直中取,豈可從曲中求?子明兄寫《論語正義》,學際若天人,怎麼可以隨波逐流呢?」說到後來,竟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桑充國頓時怔住了,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默不作聲好久,才說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說的兩種方法,我以為都無可厚非。說到小人當權,真真可嘆,為何三王五帝之時,就沒有小人當道呢?」

這句話正中蘇軾心坎,蘇軾擊掌笑道:「本當如此。」

石越笑道:「若從長遠來看,想達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應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為人賢愚不肖,而不受縣官刑責。其有建議之處,則可以請縣官依法施行,縣官若有失職處,亦可隨時彈劾,請朝廷另委賢能。士紳鄉老於縣中利弊深知,則縣官不敢任意妄為。如此,一縣可得大治。再依此法,由縣之議會推舉名士組成州之議會,監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議會薦人於各路,監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議會薦人於朝廷,監察一國之政治好壞——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在這個制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於天下,奸人斷然不能久居於位,更不用說犯上作亂——在議會層層監督之下,縱有才智過人之輩,亦無法瞞盡天下人耳目……」

石越淡淡地笑道:「道理上長卿自然說得不錯,只是事實如此,也無可奈何。」

「……其後階級之分遂起,民意與天子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知之,亦不敢告諸天子。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這等設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詐之人,欲藉以欺君而想出來的隔絕天子與庶民的辦法,後世卻因之不疑,反而在那裡妄求什麼三代之治,豈非緣木求魚?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子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安居於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唐棣橫了他一眼,取笑道:「怎麼會不難?每一樣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石越見蘇軾問難,笑道:「五倫之中,聞有君臣之義,卻不當有官民之別。三代之時,天子置百官,本是用來幫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樂業的,因為世有惡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儀,故此官民之間,民重於官。後世則謂士大夫高高在上,離古之聖人之意遠矣。至於武則天之法,未足稱上古之遺意。一則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臨朝,使百姓告髮長官勿問,不過是為了鉗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豈可因此而有大治?再則三代之時,民少官少,政簡事易,後人若欲復先王良法,當先求其意,而不當拘泥其形。上古之時,王不過百里之地,今則天子括有四海,豈可一概而論?」

「正是!任何一種制度,有好處必有壞處,只有清醒地知道這種制度存在的壞處,才能真正執行好這種制度。」

來人見石越等人都甚是年輕,眼中略現驚奇之色,一面抱拳爽朗笑道:「哪裡,哪裡。在下蘇軾,冒昧打擾賢者,還望恕罪。」

石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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