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聲名鵲起 第三節

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在沒有溫室效應、自然環境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

那日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地被眾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裡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拒絕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發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長房長孫,因為宋代科舉並不歧視商人,唐家便讓唐棣著意進取,博取功名,他來京參加省試,他父親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號銀錢,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歡客棧中參加省試的讀書人多,方便呼朋喚友,早就在京師買下房子了。此時要資助一個石越,自是不勞他人費心。石越心裡感激,嘴上卻無半句感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特別在意。

之後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探討經義的時候,他便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便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卻不知道石越雖然國學功底不錯,卻終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況石越也自知古今發音雖然有別,在別人看來,自己發音怪異,更不願意啟人疑竇,因此凡事皆以謹慎為先,只是加意了解、學習當時的風俗習慣,特別是學習開封官話。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算有模有樣了。

這天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行人增多,更覺繁華。因為唐棣約了去會客,石越便趕大早起來,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因為沒有長發,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審美眼光。若依他之意,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能夠挑三揀四呢?石越啞然失笑,暗自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里等候,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笑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石越見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唐棣鬧什麼玄虛,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帶到客棧外面的馬車上,聽車夫「駕」的一聲,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不停地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地哼著坊間流行的詞曲,柴氏兄弟與李敦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石越問去什麼地方,眾人卻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陣,石越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前幾天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里穿行,幾乎和逛迷宮差不多。石越估摸著跑了四十分鐘左右,馬車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穩,唐棣就拉著石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便徑自闖了進去,李敦敏與柴氏兄弟也跟了進來。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進房,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後花園非常幽雅,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位於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的院子,雖然並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絕對不可能置得起。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進進出出的家人不僅無人出來阻止,反而一個個眼角帶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話音剛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地笑道:「表哥也太狡猾,這房子置了一個多月,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

便在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走進了中進的客廳里。客廳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個十三四歲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兩位,兩旁還侍立著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進來,輕輕啐一了聲「好唐棣」,趕忙避入內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戶人家的女孩,怎麼這樣沒有禮貌?待見李敦敏與柴氏兄弟慌忙賠罪,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古時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隨便見外人的,想通此節,自己也不由覺得好笑。

兩個中年人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

眾人趕忙抱拳還禮,答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

青年男子卻在旁邊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過,與他人無干。」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顧,卻見那個青年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鬍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裡,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石越與他四目相交,立時便移了開來,轉過頭去尋唐棣。

唐棣此時早已跪倒在地,又驚又喜地朝兩個中年人叩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又向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胖子眯著眼睛笑道:「快起來吧。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你來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自來了。」唐棣笑著起了身,回道:「二叔想來汴京城這繁華之地,倒扯上我了。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地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見唐棣先拉起家常來,便取笑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過失禮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邊。」一面請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側過頭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一面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四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連忙起身行禮,石越也亦步亦趨,學著和他們一起行禮拜見。那兩個中年人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倒是青年男子見石越等人盡皆年紀相仿,顯得非常的高興。

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他是唐棣的親舅舅。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僅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三歲,生得冰雪聰明,最得長輩寵愛。桑家祖籍便是汴京,五代時契丹入侵,開封淪陷,避戰亂遷到川峽路,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頗蓄家底,只是數代單傳,人丁不旺。因桑充國棄商學文,桑家以為汴京人文薈萃,於桑充國發展有利,遂舉家從成都遷回汴京,這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唐棣這次帶石越來此,卻是想把石越介紹給表弟桑充國。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唐甘南相從來京。唐家人丁眾多,唐棣之父唐甘楚雖然是族長,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卻是人稱「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雙方再次敘了賓主之位,唐棣與桑充國因有長輩在場,卻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與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與石越等人寒暄幾句,便不再說話,由著桑充國與唐棣陪四人談天說地,二人只是靜聽。

唐棣想起來意,對桑充國笑道:「長卿,我這次來,便是特意為把子明介紹給你。你常說想拜在大蘇門下,依我看來,若能拜在子明門下,也未必遜過大蘇多少。」因大誇石越詩詞文章如何出色,學問如何優異。李敦敏與柴氏兄弟對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齊聲誇讚。把石越鬧了個措手不及,慌得連說「不敢」。

桑充國雖未參加這次的省試,但文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時別說川峽,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東至高麗,天下都公認蘇軾文章第一。蘇軾的文章在大宋寫出來,不到一個月,契丹的貴人手中就有了抄本。唐棣誇耀過甚,連桑俞楚與唐甘南,都覺得不可思議,桑充國更難相信。

他有心要考較石越一番,便想找個由頭,眼珠子轉得幾轉,計上心來,笑道:「今天貴客盈門,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前幾日我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子唱得極好,尤其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盡得其妙。莫若去將她請來,也好助興。」

眾人齊聲笑道:「此議甚妙。」

桑充國見眾人答應,便笑嘻嘻叫過管家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原來那個叫雲兒的歌妓,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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