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聲名鵲起 第二節

即便是過了五個月後,石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從戴樓門順著筆直的道路,一直往北,經過「新門」進入內城的。之後又走了一段時間,在赫赫有名的開封府外面稍做停留,便順著一條東西走向、寬二百餘步、用磚石砌得整整齊齊的御街往東走,途中經過一座叫「州橋」的石橋,又穿過一個叫「土市子」的所在,走了沒多久,一座大寺廟便赫然入目。

石越見寺牆之外遍種柳樹,雖然天降大雪,可是香客依然進進出出,車馬不絕於道,而廟外更有無數店鋪依然開張營業,一路所見,竟以此地最為繁華,想像平時天氣晴朗時,這裡真不知是如何個熱鬧法——他哪裡知道這個地方,本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所在——心中不免要暗暗稱奇,連忙抬起頭來,朝寺門望去。這一望之下,石越心裡便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這就是魯智深拔柳樹的大相國寺呀!」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這大相國寺本是戰國時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時,便成了皇室禮佛之所,廟中儘是些富貴和尚,他們的方丈喚作「智緣禪師」,是當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有了皇室這樣的大靠山,這一座寺廟,竟是修得無比的輝煌瑰麗。其中樓台殿閣,朱欄玉戶,畫棟雕梁,與宮殿無二。正中間白石的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此時盡皆為白雪所覆,玉樹瓊枝後的殿內,隱隱地傳出鐘磬的悠揚之音。

石越信步走進大雄寶殿。這樣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數個和尚在那裡念經誦佛,還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誠地禱告著。釋迦牟尼微笑地注視著這些芸芸眾生,似乎能夠看透這人世間的一切苦難。一向抱持「敬鬼神而遠之」的信念的石越,在裊裊香煙、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低聲禱告:「佛祖,你要幫幫我,我從哪裡來,你老人家大發慈悲,便把我送回哪裡去吧……」

幾個香客好奇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個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說些什麼。石越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眼光,只是誠懇地望著大雄寶殿中央的釋迦牟尼金像。佛祖依然和藹地微笑,似乎是在嘲笑著石越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又似乎是在鼓勵石越什麼。他正猶疑著要不要繼續對佛祖說些什麼,忽然聽到肚子「咕嚕」一聲,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在雪中走了整整一個上午了。

石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裡只有幾百塊人民幣,除此以外,再無他物。想起帶著無數設備回到古代的眾多小說人物,對比自己一無所有的窘態,他只得苦笑著嘆了口氣,又朝釋迦牟尼叩了幾個頭,靜靜地退出了大雄寶殿。無論如何,餓死不是一種體面的死法,在祈禱中餓死,更加不體面。

石越強忍著飢餓,在大相國寺內信步走著,一面思考著自己日後的謀生之道。大相國寺佔地五百多畝,有六十多座禪院,可以說規模極其宏大。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牆過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處,那謀生之法,卻是一個也沒有想出來。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徑數轉,忽然一陣酒香撲鼻而來,誘得石越飢火大盛。他抬起頭來,眺目而望,卻見前面有一個水池,池邊種著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中飲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那酒香便是從那裡傳來!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心中半是好奇,半是為酒香所誘,雙腳不自覺就朝著那邊走了過去。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裡踩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幾個人便循聲望了過來。石越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輕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學著電視里看到的情形,抱拳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那些人也連忙站起身來,還禮道:「無妨。」五人見石越雖然容貌清秀,似是讀書之人,但是裝束卻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極為豪爽,當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緣,兄台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也好不辜負了這美景!」

石越心中雖然求之不得,卻也不願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穩之人,臉上便絲毫不動聲色,只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五人見他對答之間,氣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稱奇,便給石越讓出位置,又有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小僮給他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饑寒,也不客氣,接過酒來一口喝了,只覺得酒味極淡,他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里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幾人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裡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然難以立足。當下一面心中計議,一面游目四顧,忽地瞥見十數步遠的地方,放有一個小壺,眾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個書童手裡拿著筆硯,另一個書童手裡捧著一疊紙,紙上還有筆跡。他心中一動,立時想起古人的一種遊戲來——投壺。那是幾個人輪流將那些竹棍投入壺中,若是不中,或者罰酒,或是罰詩的遊戲——此時之事,更不用說,便是在罰詩無疑了。石越眼珠一轉,立時計上心來。他指著那幾疊詩稿,操著口音怪異的開封官話,淡淡笑道:「諸位仁兄是在詠雪,還是詠梅?」

五人相顧一笑,先前相邀的那個書生開口答道:「見笑了,我們是在詠梅。」

石越微微頷首,站起身來,稍一沉吟,指著一樹梅花,朗聲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這首詩本是元末著名詩人王冕之作,本是詠梅的名篇,石越記憶力頗佳,這些詩詞一向記得甚熟,突然拿出來賣弄,頓時語驚四座!

那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禮部試)的「得解舉人」,宋代科舉考試分為三級,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試;解試合格,禮部主持省試;省試合格,則皇帝主持殿試。這五人已通過解試,在宋朝的讀書人之中,雖然稱不上是第一流的,卻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傑之士。邀石越喝酒的書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舉人;給石越讓座的書生相貌清瘦,眸子里透著靈動,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寧舉人;坐在石越對面,顯得非常矜持的書生,叫陳元鳳,字履善,是福建的舉人;另外兩人是親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機靈的是弟弟,叫柴貴誼,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會詩,一是為了賞雪賞梅,二是圖個吉利——考中進士後,所有的進士都會在大相國寺題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見石越,也不過是出於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詩,格調高遠,無不大驚失色。唐棣連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足下胸襟,讓人欽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請問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歡這個濃眉大眼的男子,見唐棣相問,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一面笑道:「過獎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隨口想了一個字,卻不知道古人「名」與「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喚應的。好在眾人被他竊來的王冕詩作所鎮服,心中雖然覺得怪異,卻都怕他引出個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典故,反顯得自己無知,竟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個個只是站起身來,恭謹地自我介紹。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絡。加上雙方都有意結納,沒過多久,竟彷彿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

眾人邊喝邊談,酒過數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會歐陽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應和道:「便是去見大蘇,也見得了。」

陳元鳳卻搖搖頭,笑道:「學而優則仕,現在王相公執政,求賢若渴,進用新人,與其去見歐陽公、大蘇,不如去見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們說的「歐陽公」、「大蘇」、「王相公」,指的是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聲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著詩作去見前輩,以求提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們哪裡知道石越不過是剽竊「後人」詩作為己用!雖然說王冕還要數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卻也不能沒有不安,怎麼敢上唐宋八大家門上去欺世盜名?這時候聽他們七嘴八舌地介紹,石越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眾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爭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決定去見誰了嗎?」

好在石越頗有急智,腦中靈光一現,想起陸遊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陸遊的,也無所謂了。」計議一定,便微微笑道:「數歲之前,在下也曾填過一闕《詠梅》,調寄《卜運算元》……」一面說,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來,迴轉席中,輕擊酒案,低聲吟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語氣不免更加悲沉,頓了一下,方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