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懼情緒在增長

恐懼情緒在增長。關於兩個祖父和黃昏的舟游。

天氣壞透了。就天氣方面說,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這塊地方作短時間的逗留,運氣並不佳。雖沒有下雪,但淫雨霏霏,連日不斷,叫人討厭透啦。山谷里瀰漫著濃重的霧氣,而令人驚異不止的雷雨(天氣這麼冷,在餐廳里甚至開起暖氣來)卻發作起來,雷聲滾滾而過,發出了隆隆的迴響。

「真遺憾,」約阿希姆說。「我本來想,咱們一起到沙特察爾普吃早飯,不然幹些別的,但看來不成了。但願下星期天氣好些。」可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說:

「別管它。我現在並不急於走動。第一次外出時,我並不特別走運。我倒認為還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翻什麼新花樣最好。對多年老病人,換換花樣是有意思的。我只不過住上三星期,又何必搞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呢。」

他感到此時此地生活很充實。要是他懷有希望的話,那麼他的希望(正如他的失望一樣)也許在這兒開花結果,而不是在什麼沙特察爾普。折磨他的並不是空虛無聊,恰恰相反,他開始害怕的是住院的日子看來很快即將結束。第二個星期過去了,他的日子快要過去三分之二,第三星期一到,他就得考慮整理行裝。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時間的新鮮感,早已成為陳跡。光陰飛逝,是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儘管每一天總給他帶來新的期望,使他默默中豐富了生活經歷……是啊,時間真是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要說明它的本質可真不易!

我們是否有必要詳細描述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那些日子裡默默經受著的又沉重、又輕快的生活經歷呢?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這就是人們通常感受到的那種空虛無聊。即使在頭腦清醒而充滿希望的場合——在這種場合下,他禁不住唱起「只要你一開口,我就昏了頭」這類庸俗的小調來——也不會有其他不同的感受。

肖夏太太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和某張餐桌之間已有了某種默契。漢斯·卡斯托爾普巴不得她意識到這一點,而且程度越深越好。我們說「巴不得」,是因為他一清二楚地知道,他這種情況是不容於理智的。不過要是任何人處在漢斯那樣的地位——或者漢斯即將身歷其境的地位——他也一定希望對方了解他的心緒,哪怕實際上並無意義。人往往是這樣的。

因此,當肖夏太太用膳時有兩次或三次偶然地或由於磁性吸力回過頭來向那邊桌子張望,而且每次都和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目光相接,她又第四次向他有意識地瞟上一眼,這回正好遇上他的目光。第五次她送秋波時落了個空,漢斯正好沒有注意到。然而他頓時覺察到她在瞧他,於是用深情的目光瞅著她,對方就微笑著掉過頭去。看到了這一微笑,他既猜疑不定,又欣喜若狂。要是她把他看作孩子一般,那就錯了,他需要把自己裝扮得有教養些,這點是重要的。第六次,當他預感到而且意識到她的眼睛快瞟過來時,他假裝不勝厭惡地在端詳一個臉上長粉刺的女人,這個女人正好走到他的桌旁,跟她的姨婆聊天,他就這樣厚著臉皮支持了兩三分鐘,直到確信那對吉爾吉斯人式的眼睛不再朝他看,他才停止玩這個把戲。這場戲演得可妙哩,肖夏太太不但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應當看得透透徹徹,好讓她細細想一想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多麼精明而富於自制力……

接著發生下面一段插曲。在用膳的一次空檔時間內,肖夏太太漫不經心地把頭轉來轉去,仔細打量著餐廳。漢斯·卡斯托爾普留意到這點,於是他們的目光就搭上了。他們就這樣互相瞅著:那位女病人的眼神遊移不定,有些嘲弄的意味;漢斯·卡斯托爾普則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睜著眼睛時甚至咬緊牙關)。

這時肖夏太太的餐巾滑下來,而且快從她的衣兜落到地上。她神經質地、戰戰兢兢地趕緊去抓,而漢斯的兩手兩腳也躍躍欲動,從椅子上半仰起身子,想沒命地跳過八米的距離和中間攔著的一張餐桌去救助她,彷彿餐巾掉在地上就會大禍臨頭似的……當餐巾快要落到灰泥的地面上時,她恰好一把抓住了它。她在地面上俯著身子,緊緊握住餐巾的一角,臉色陰沉沉的,對剛才所受的那場小小虛驚顯然十分動氣,而且在她看來,他應當對此負責。可是她還是回頭瞟了他一眼,看到他想跳過來的那種架勢和高高揚起的眉毛,於是又微笑著掉過頭去。

這件事使漢斯·卡斯托爾普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不過反作用也是有的,因為整整兩天,也就是在十頓的用膳時間內,肖夏太太在餐廳里壓根兒不東張西望,甚至在進門時也不像往日的習慣那樣,在大伙兒跟前「拋頭露面」。這真叫漢斯難受。可是這種不理不睬的樣兒無疑全是裝給他看的,因而他們之間顯然還保持某種關係,哪怕其中有消極因素。這也夠稱心了。

約阿希姆曾經說過,除了同桌的餐友外,要在這兒結識其他的人是頗不容易的。他現在認清這話確實一點也不假。在晚飯後短短一小時里,人們經常三五成群,形成一個小團體,但時間常常短到二十分鐘,肖夏太太也毫不例外地和她圈子裡的人們坐在一起——例如胸膛凹進的那位先生,頭髮像羊毛般的、幽默的小姑娘,沉默寡言的布盧門科爾以及肩膀下垂的小夥子,他們都坐在小客廳的後堂。這間小客廳看來是專留給「上等俄國人」用的。約阿希姆經常迫不及待地想早些離開,照他自己說,為的是晚上的卧療時間不致縮短;不過也許還有其他生活規律上的原因,這點他雖沒有說出,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卻猜得出,也表示尊重。我們曾經責備漢斯「隨心所欲」,但不管他的意願如何,他跟肖夏太太的結交卻不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他原則上對環境總是逆來順受。他和那位俄國女人之間的曖昧關係和眉目傳情,可不是社交性質的,它們不負什麼責任,也沒有什麼責任可言。也許正是本著這樣的原則,他很不喜歡社交活動。他頭腦里想著「克拉芙吉亞」,心頭就不禁怦怦亂跳,但這點遠不足以動搖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孫子的那份自信心,那就是他深信和這個外國女人之間,除了實際上保持所謂那種神秘的關係外,再不想跟她有什麼瓜葛。這個女人不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不戴結婚戒指,在各個療養所里消磨日子,缺乏教養,關起門來砰砰作響,把麵包揉成小球狀,而且還要咬指甲呢。他深知同這個女人之間隔著一條很深的鴻溝,而且對她的任何指摘(她的種種缺點他都承認),他都無法衛護。顯而易見,漢斯·卡斯托爾普並不是個生性傲慢的人,但某種世俗的、傳統性的驕傲卻在他額際和朦朧的眼神里顯示出來,在他身上產生一種優越感,就憑這種優越感,他審察肖夏太太的為人;這種感覺他不願擺脫,也擺脫不了。奇怪的是,當某天聽到肖夏太太講起德語來時,他也許第一次才意識到自己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是多麼強烈。當時他吃好飯在餐廳里站著,雙手插在毛線衫袋裡。漢斯走過時注意到,她正同也許是在休息室里相識的另一個女病人聊天,娓娓動聽地講著德語。這是漢斯·卡斯托爾普祖國的語言,他驟然湧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但同時也有一種感受,那就是把這種自豪感扔掉,讓自己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聽到她吞吞吐吐、斷斷續續地說起動人的德語來,他心裡樂滋滋的。

總之,漢斯·卡斯托爾普把他和山上這位疏懶的女病人之間那種默默無言的關係,看作是假期中的某種風流韻事。在理智(也就是他本人的良知)的審判席上,提出這樣的情感要求是不許可的,這主要是因為肖夏太太是個病人,軟弱無力,發著燒,身體內部也在潰爛,而這和她可疑的生活方式也有密切關係,同時也進一步促使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她抱一種審慎的、若即若離的態度……不,就他內心而言,他並不想真正跟她結識,至於別的,不管結果是禍是福,他都不在乎,反正他再一個半星期就要到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去實習了。

不過目前,他跟女病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已促使他的情緒波動起來,時而緊張焦灼,時而灰心失望。他把這看作是假期生活的真正意義和內容,想痛痛快快地體驗它一下,並讓自己的心緒隨著這種情感的發展而上下起伏。這些情況,都有助於他們情感的發展,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都刻板而有規律,彼此都在有限的空間里活動。即使肖夏太太住在另一樓——她住的是二樓;據女教師對漢斯·卡斯托爾普說,肖夏太太是在公共休息室里仰卧治療的,也就是米克洛西希上尉新近熄過燈的那間屋頂休息室——但他們每天要吃五餐飯,彼此幾乎形影不離。他們早晚相見不但有其可能性,而且有其必然性。就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一天天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地打發日子,頗有躊躇滿志之感,哪怕他在這有限的天地里活動,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

可是他還想加一把勁,千方百計挖空心思使自己走得更遠些。肖夏太太平素入席時總是姍姍來遲,因此他去餐廳也故意遲些,以便路上能遇見她。他梳洗時故意拖拖拉拉,當約阿希姆進來找他時,他還沒有完畢,於是叫表哥先走一步,說自己接著就來。憑著對事態的某種直覺,他等待某個適當的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