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蒂恩納佩爾家以及卡斯托爾普的品德

這一變遷對他並無任何損失,因為他住的是參議蒂恩納佩爾的邸宅,參議是受託保護漢斯的;就他個人的需要而言,他確實不缺少什麼,而在保護今後利益——他對此一無所知——的角度來說,他也用不到擔什麼心。參議蒂恩納佩爾是漢斯已故母親的舅舅,他經管卡斯托爾普遺下的產業,把不動產賣掉,同時也負責卡斯托爾普父子進出口公司的清理工作。他從中得益的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四十萬馬克的遺產,蒂恩納佩爾把這筆款子轉作信託資金,每季度初從中獲取百分之二利息,而無損於親戚間的情誼。

蒂恩納佩爾的住宅坐落在哈爾費斯特胡德街花園的後面,憑窗眺望,前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連半根雜草也沒有;遠處是玫瑰花花壇,再前面則是一條河。參議雖然有一輛漂亮的馬車,但每天早晨徒步去「古城」辦公,為的是稍稍活動一下身體,因他有時腦里有淤血。他晚上總是五點鐘回來,一家聚在一塊端端正正地坐著吃晚飯。他是一個端莊的人物,穿的是最講究的英國服式,藍澄澄的眼睛向前突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鼻子紅通通的,長著灰色的海員式鬍子,左手粗短的小手指上戴著一隻亮晶晶的寶石戒。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他有兩個兒子,彼得和吉姆斯,一個在海軍,不常在家;另一個繼承父親的衣缽,從事酒業,是商行的當然繼承人。多年來,家務一直由阿爾多納阿爾多納(Altona),普魯士城市名,與漢堡郊區的聖保利鄰接。一位金飾匠的女兒莎萊安主管,她圓鼓鼓的腕部飾有漿硬的白褶邊。她所孜孜不倦地關心的,是早餐和晚餐都應當有豐盛的冷盆,還有什麼蟹啊,鮭魚啊,黃鱔啊,鵝兒的胸肌肉啊,烤牛肉用的番茄沙司之類。當蒂恩納佩爾參議設宴招待客人時,她對臨時雇來的僕役總是警覺地監視著。對於幼小的卡斯托爾普,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在凄風苦雨的環境下成長的,也可以說是在黃色的防水膠布下成長起來的。總的說來,他覺得生活過得挺不錯。海德金特大夫說,他從小就有些貧血,在他每天放學第三次餐後,總給他喝一杯黑啤酒。大家知道,這是一種有營養的飲料。海德金特大夫認為它能使血液旺盛,而漢斯·卡斯托爾普卻覺得對他的精神能多少起些鎮靜作用,並有助於他舅公蒂恩納佩爾所說的他那種「昏昏欲睡」的癖好,也就是說,有時他會什麼都不想,獃獃地像打盹那樣凝望遠處出神。不過他身體總算健康正常,打網球和划船都有一手,可惜他不大愛打槳,而喜歡夏夜在烏倫霍爾斯特烏倫霍爾斯特(Uhlenhorst),是漢堡的一個市區。擺渡房的露台上坐著欣賞音樂,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茶,一面呆望著燈火通明的小船,而天鵝則在波光瀲灧的水面上游弋。只要你聽他用冷靜的、理智的、同時有些低沉、單調而帶著一些鄉土方言的腔兒說話,只要你看到他是一個標準的碧眼金髮男兒,他的頭髮修剪得多麼整潔,帶有一些古典風味,而且從冷冰冰、慢悠悠的風度中流露出祖先遺傳下來某種自己完全覺察不到的自負情緒,你就決不會懷疑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地地道道從這塊鄉土成長起來的,在本土中自得其樂。即使他反躬自問,他對這點也不會有絲毫懷疑。

海濱大城市的氣氛——潮濕的空氣,世界各地彙集在這兒的零售商商業網以及優裕的生活,使他心情十分舒暢。他先人曾在這兒度過一生的光陰,現在他又輕鬆愉快、悠然自得地呼吸這兒的空氣。他聞到的是水、煤炭、柏油散發出來的氣味以及殖民地堆積如山的貨物發出的臭氣,他看到的是碼頭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機彷彿大象在工作那樣,既聰明沉著,又力大無窮。它們把一袋袋、一捆捆、一箱箱、一桶桶以及一瓶瓶重達數噸的貨物從遠洋輪船的腹部吊上來,卸到火車及貨棚里去。他看到商人們像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的橡皮外套,在中午時分麇集到波爾斯地方,他知道那兒非常熱鬧,每個人都易於獲得發請帖赴宴的機會,從而一下子提高了他的信用。他看到了船塢那邊萬人攢動(以後,這兒是他特殊的興趣所在),也看到了干船塢里亞洲輪與非洲輪龐大無比的船身,它們高得像塔一樣,龍骨和螺旋槳都露在外面,由樹枝般粗的撐條支持著,它像怪獸那樣孤苦無助地躺在乾燥的土地上,下面擁滿了侏儒般的人群,工人們擦洗著,錘打著,粉刷著。他又看到蓋有屋頂的煙霧騰騰的船台上,船舶高高隆起,船身里正在構築一條條的肋材,而工程師們手持設計圖紙和排水表,向造船工人們發號施令——所有這些,漢斯·卡斯托爾普從青年時代起就十分熟悉,並在他心中喚起了依依不捨、異常親切的感受。當星期日上午,他和吉姆斯·蒂恩納佩爾或表哥齊姆森——約阿希姆·齊姆森——坐在阿爾斯特河畔的亭園裡用早餐,吃著溫熱的圓麵包和熏肉,外加一杯陳葡萄酒,以後再靠在椅子上抽一支煙時,他幾乎已找到生活的最高樂趣;因為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他愛生活得舒服些,儘管他有些貧血,看上去文質彬彬,他骨子裡還是追求吃吃喝喝的生活享受,像一個貪婪的乳兒那樣依戀著母親的乳房。

這個有民主氣息的商業城的上層統治階級,將高度文明賜給它的孩子們,而漢斯則悠閑而不失尊嚴地將這種文明承載在自己的肩上。他身子洗得像嬰兒一樣乾淨,叫裁縫做的衣服都跟當時他那個圈子裡的青年人那樣時髦流行。他的一束內衣都小心地作過標記,放在一口英國式的衣櫃里,由莎萊安極其小心地照管著。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外面求學時,就一直按期把衣服寄回家來洗滌修補(他有一句箴言:帝國之內除了漢堡外,沒有別的地方懂得燙衣藝術),只要他漂亮的花襯衫袖上有些皺,他心裡就老不舒服。他的手看起來雖不特別嬌貴,卻保養得很好,皮膚十分光潔。手上的裝飾品是一隻鏈式白金戒指和祖父傳給他的印章戒指。他牙齒不很堅實,常常有些毛病,並用金子鑲過。

無論他站著還是走路,他肚子總稍稍有些突起,很不雅觀,但他就餐時的姿勢十分優美。同桌旁的人聊天時,他總彬彬有禮地挺直了上身(說起話來當然很有分寸,而且帶些鄉土方言),當他用刀叉分開一片家禽肉或用專門餐具熟練地從殼中扒下淡紅色的蝦肉時,他只是把胳膊肘輕輕擱在桌上。他飯後首先需要的,是那只有香水的洗手指用的小盆,其次需要一支俄國香煙,這煙不必付稅,是通過適當方式秘密偷運來的。過後再抽一支雪茄,這是一種味兒挺美的不來梅產品,牌子叫做馬麗亞·曼契尼,在後面我們還要提到。這種煙既有香味,又有毒性,吸時佐以咖啡,很有提神作用。漢斯·卡斯托爾普把貯備的煙草保存在地窖里,使它不致受到熱蒸汽的有害影響。他每天早晨下地窖,在煙盒裡裝滿當天吸的必需量。吃牛油時不喜歡廚師預先切成一塊塊的,也不喜歡切成凹球狀。

可以看出,我們這裡想要說的都是偏袒他的話,但我們認為並未言過其實。我們對他的描寫既不比實際好,也不比實際壞。漢斯·卡斯托爾普既非天才,也非蠢人;如果我們避而不用「中不溜兒」這個字眼形容他,其原因與他的智慧無關,跟他質樸的個性也幾乎沒有關係,而是出於對他命運的尊重。對於他的命運,我們很想賦予某種超乎個人恩怨的意義。他的頭腦應付實驗中學當時德國的一種九年制學校,相當於我國解放前六年制小學四年級起至高中三年級的程度。

的課程綽綽有餘,並不感到緊張;不論在哪種環境下,也不論為了什麼目的,他也確實不願使自己處於某種緊張狀態,這倒不是怕吃苦,而是他認為這樣做絲毫沒有理由,確切些說,沒有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這也許是我們不願稱他為「中不溜兒」的緣故,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緊張是沒有理由的。

人們不僅僅以個人的身份生活,而是不知不覺地與他的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同呼吸,共命運。人們可能認為他生活中那些一般性的、非個人的基礎已牢固地奠定,同時把它們看作是天經地義的,對它們一點兒不抱攻擊、批判的態度,像善良的漢斯·卡斯托爾普那樣。但有一點也是很可能的,即人們同樣也覺察到時代的弊病,從而多少有損於自己道德上的完美性。個人各式各樣的目的、目標、希望、前景都在眼前浮現,他從這裡面汲取奮發向上、積極工作的動力。如果不屬於他個人的、亦即他周圍的生活(甚至是時代本身)外表上看來哪怕多麼活躍而富有生氣,而骨子裡卻十分空虛,沒有什麼希望和前景;如果他私下承認它既無希望,又無前途及辦法,同時對人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提出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問題是人們費盡心機在最終的、超乎個人之上的絕對意義上提出的)報以啞然的沉默,那麼對一個較為正直的人來說,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使他趨於消極而無所作為,開始時只表現在他的精神上和道德上,後來就一直擴展到他的生理和機體部分。在一個不能滿意地回答「人生目的何在」的時代里,凡才能卓越、成就出眾的人,不是道德上異常高超——這是很少見的,而且不失為英雄本色——,就是生命力極其旺盛。上列無論哪一種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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