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0頁

麥蘭子輕輕點了頭,說明她對妹妹的分析認可了。

麥翎子見姐姐有了表情,繼續說:「過去呀,神和符咒,還被做為農民反抗封建統治和抵禦外寇的工具。比如東漢末年,朝政腐敗,民不寥生。太平道的張角,利用符咒給百姓治病,聯絡群眾發動了黃巾大起義。明末的白蓮教徒中,也有人通過符術預測他人吉凶禍福來結社勢力。對了,最明顯的是義和團,他們用大刀跟敵人的洋槍洋炮干,就是把巫術當成信仰,一種精神支撐。還有哇,符術和其它術一樣,是孕育科學時無法割斷的臍帶,有些本身就是科學的萌芽。晉代的科學家葛洪,從小就迷戀神行符,試製飛車。聽說,你跟爺爺出國考察,奶奶還給你們做了一個神行符呢!」

「快別說這事兒了,那次出國鄉里差點把咱爺給擼了!」麥蘭子嘲諷地說。

「門、門神和符咒是一種民俗文化。誰又能敢否認呢?它不僅具有自身的文化價值,還成為開啟文化寶庫的一把鑰匙。多年來,符一直被斥為『鬼畫符 』,七奶奶雖說不畫用剪刀,可道理是一樣的。實際上,道巫的語言和表意符號,是完全可以破譯的。符是文字組成的,並不是『鬼畫符』。你說咱七奶奶,她是鬼嗎?她啥事不明白?俺們老師講,符籙中還保留了大量古文字和文字變體,對於後來人研究漢字變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依俺看,與其說是巫術文化,不如說是文化巫術!文化象徵!精神宗教!」麥翎子越說口才越好:「就說七奶奶的白紙門吧,那是俺們雪蓮灣人的精神撫慰啊!太陽與大地,大地受到撫慰;大海與沙灘,沙灘受到撫慰;奶奶與俺們,俺們受到撫慰啊!」

「翎子,你說的好!奶奶可沒白疼你!」麥蘭子眼睛閃動著淚花,驚嘆妹妹有這樣好的記憶。自己受苦受累供她讀書,看來是對了。麥翎子才是麥家真正的希望啊!今天她的心受到了從沒有過的震撼!

在大雄回家之前,麥蘭子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後,好好商議一下安撫崔家的事情。這個事情辦不好,麥蘭子無論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無法跟范書記交待。可是,都三點鐘了,大雄還沒有回家。善良的麥蘭子哪裡知道,大雄偷偷行動了,他悄悄去了海灘,找到了疙瘩爺,大雄和疙瘩爺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爺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爺還暗暗哽咽了兩聲。然後給大雄遞了個眼色,大雄就將三十萬元給了崔家。崔家人沒骨氣,他們被買了,買得死死的。大雄還答應,為防高壓線困擾,村委會馬上給崔家拆遷房子。崔大叔還感激萬分地說:「人死如燈滅,還送錢幹啥?不怪麥蘭子鄉長,不怪她!再說,麥鄉長沒錯啊,你們麥家永遠是對的,不沖別的,就沖七奶奶俺們也不能說啥呀?」大雄和疙瘩爺放心落膽地回來了。疙瘩爺感覺沒有什麼不妥,村裡的各種問題處理多了。他不會像麥蘭子那樣,他不痛苦,只是疲勞,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灘了。當村官的時候,他徹底完成了思想轉型,撈屍體又徹底把他改變了。臨走的時候,疙瘩爺對崔大叔說了一句:「唉,蘭子那孩子心眼好,她聽說以後就病了!說不定她會來看望你們,她來了,千萬別提錢的事兒,知道啦?」崔大叔連連點著頭。

麥蘭子在家裡沒有等到大雄,卻等到了崔大叔。一進門兒,崔大叔給麥蘭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著說:「麥鄉長啊,俺那當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開,跟你沒關係,跟你家大雄也沒關係!你可別往心裡去啊!」麥了蘭子震驚了,急忙把崔大叔攙扶起來。崔大叔站立不穩,嘴裡喃喃地說:「想不到出這事兒,對不起,對不起啊!」崔大叔說完就走了。老頭稀里糊塗地來了,稀里糊塗地說了話,最後又稀里糊塗地走了。留給她的是既憎惡又憐憫的複雜心情。

麥蘭子送走崔大叔,身體無力地靠著白紙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著。她胸脯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了,難以抑制的淚水湧上了她的眼帘。她給別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裡在熱切地呼喚著什麼。透過白紙門,麥蘭子終於望見了自己的靈魂,一個充滿污垢的靈魂!匆匆忙忙的日子過去了,她不會感到自己靈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崔大叔的這一跪,使她厭惡自己了,原來還一心想著怎樣避免即將臨頭的恥辱。該下跪的本該是她麥蘭子啊!你沒幹好工作,你態度強硬,你憑藉麥家在雪蓮灣的勢力,逼得崔家大嬸走投無路以死抗爭。現在人家給你下跪。你麥蘭子是個什麼東西?

麥蘭子想起麥翎子說的話,在雪連灣,麥家人憑啥威風?憑權力?權力是誰給的?鄉親們賦予你的;憑白紙門?白紙門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褻瀆。麥蘭子沒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主要問題,或許是大魚提出的問題:某些人憑什麼歧視另一些人?比如歧視大魚,歧視崔家,歧視別的人,這是赤裸裸的歧視,是醜惡的,它一旦被人穿上華麗的外衣,擺出一副優越的姿態,你就會對其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鄉政府是權力象徵,那裡的人應該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覺沒有一點文化氛圍,一些鄉官罵人比漁民還粗魯。官員們結成一幫一夥,官官相互,謀取私利。他們誰靠誰,怎麼靠,靠什麼,誰跟誰在哪個事件上湊合起來,又在哪個事情上分贓不均而分道揚鑣。她都一清二楚。為了給農民減負,這個機構應該改革,應該精簡了。

有人望著麥蘭子有點姿色,就千方百計地誘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費盡心思巧妙地周旋,實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時候。她哭過多少回?鄉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當初留在文化站會好一些吧?這個骯髒的圈子,打著為人民服務的幌子,幹了多少齷齪的事情?麥蘭子都不敢想了。過去的日子裡,麥蘭子心裡常常出現一股奇怪的苦悶感,感到無力,感到彆扭,感到虛無,感到自己越來越與聖潔、正義、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產生了強烈的落差。看到這個落差,她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坐在鄉政府的辦公室里,麥蘭子嘗試過道德的自我修養,讀一讀書,別讓麥家遺傳的好德性混丟了!讓自己變得好一點,對鄉親們好一點,可是什麼結果也沒有,有時還冷丁冒出一個聲音在她的靈魂里說:「你一個副手,你一個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個人這樣,大家都這樣,都在幸福地墮落,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嘛!」在她的心裡,常有兩種情感在鬥爭:一種是惡的情感;一種是善的情感。善與惡打得難捨難分不可開交,打來打去心中美好的東西都不見了。絕望的時候,她在心裡問自己: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

今天,麥蘭子猛醒了,只有站在精神生活的至高點,才能看得清,才能鄙視它,所以無論你招架得住還是招架不住,你還是你,你都得承受。她已經長時間沒有審視自己的靈魂了,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靈魂?剖析根源,除了體制上的原因就是自身的魔鬼!之所以出現今天這樣醜惡的、拙劣的、討厭的事件,是因為這些事件被異化了,往往被一些耀眼的光輝遮蓋了,掩飾著罪行,這些罪行已經被人們司空見慣,不但沒有收到懲罰,反而罪人有理,由人們想出種種美化的辦法加以粉飾。麥蘭子嘗過無數這樣的「恩惠」。今天崔大叔朝她一跪,不就是令她靈魂顫抖的「恩惠」嗎?

麥蘭子猛打一個冷噤:該結束了,一切該結束了!麥蘭子啊麥蘭子,你不能跟爺爺一樣丟了尊嚴,你骯髒的靈魂應該狠狠打掃一遍了,你要是還有麥家先人的血性,就不要這種「恩惠」,就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勇於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醜惡,必須批判,必須譴責,毫不留情,只有這樣才能找回做人的高尚和尊嚴!一個人連尊嚴都沒有了,你還能為自己、為集體、為國家幹什麼?

一聲響雷,引出一場雪蓮灣幾年罕見的大雨。雨水在門樓上存不住,嘩嘩流下,結成一張寬闊薄亮的水帘子,順著白紙門歡快地流淌。小村織在一面雨網裡。由於路滑,麥蘭子看見街巷裡有人滑倒在地上。

麥蘭子渾身濕透了,還是一動不動。她的臉上卻露出驕傲快活的微笑,因為她被拯救了!是的,今天是她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從這個時辰起,跟自己過去的靈魂斷絕了,另一個全新的靈魂誕生了!由這個靈魂支配著的生活就要開始了。然而,新生活還沒有到來,她甚至還不能清晰地想像出它將是什麼樣子。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她已經對未來的新生活給予了神聖的認可。

她既恐懼又快樂。

上一章目錄+書簽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