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2頁

孟先生長得並不像巨富闊佬那般臃腫、肥碩。地道一個矮小精幹的中年人,腮幫深陷,下巴翹著,臉相黑了些,還是很潤展,很有神採的。孟先生眼窩裡忽地淚珠閃閃,嘆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總有見面的時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彌留之際,總是含淚思念故鄉的日子。葉落歸根嘛,他們都想將骨灰移到故鄉去,並希望我再買一艘你們漂亮的黃家船。祭祖哇!可是,在你們黃家大船師面前,我說不出口哇,我爺欠下黃大船師的太多太多啦!」大雄聽著,胸膛基風起雲湧。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瞟了大雄一眼,又說:「我說句心裡話,不論啥年月,黃大船師都是咱雪蓮灣頂天立地的漢子!我的父輩太霸道了,欠下故鄉人民的債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鄉,還了父母遺願,更替先人贖罪!不知黃先生和政府賞不賞臉呢!」大雄懵了,萬萬想不到海霸的後代有這樣胸懷,他活活冤枉了一個好人,心裡歉歉的。他抖抖地說,「實不相瞞,俺聽說過你的愛國義舉!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俺歡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是誠心誠意的,俺想政府更會敬你如賓!」

孟先生淚流滿面了,喃喃道,「來日方長啊,好席不怕晚啊——」

大雄大模大樣地笑了。

八天之後。「瑪麗娜號」死而復活。船駛離桂山錨地的時候,大雄發現江雪敏獨身一人久久她站在祭海崖上,粉紅熟的衣被風一掀一掀的,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大鳥……

立冬了,「瑪娜麗號「重新在雪蓮灣攏灘。封海了,大雄和海螺予從碼頭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時候,天色已晚。冰縫兒里的潮音斷斷續續,潮聲擁來又退遠。小村沉沉睡了,雞不啼,狗不吠,唯有冷瞍瞍的海風,點點疏星和一盤殘月陪伴著他們。到了去村裡和廠里的交叉路口,倆人默默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陣深沉地張望,他想不能驚動爹和麥蘭子,就扭身朝廠里徐徐走去。廠里那邊很靜。他抬起頭來,悵悵地望著夜天閃閃爍爍的星子,正一點一點被墨雲吞沒,走到廠門口時,就零零星最地飄起雪花來了。望著沉靜的工廠,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個寒噤,膝下軟軟的,像要塌了身架兒。他強撐著疲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門口吸煙,濃濃的煙霧嗆得他一陣咳嗽。大雄吸溜一聲鼻子,心裡酸出淚來,心裡狠狠地說:「大難不死的黃大雄回來了,俺他娘不會垮的,明天就開工!」

後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實實大朵大朵地揚下來,稠得天空沒有縫隙。大雄踩著雪朝村巷裡走,覺著胸悶,心裡湧起很深的孤獨與空涼。當他瞧見自家房舍的時候,特別想摟著麥蘭子好好睡一覺。一切一切或許都要結束了,他也許最終也挪不了這個窩兒。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暖和甜蜜,剎那間湧上心頭,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麥蘭子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是他永遠的依靠啊!他在門口站了,抬手敲門,又怔住,這樣遲遲疑疑地試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驚動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嘆了口氣。他在自家門前六神無主地圪蹴一陣兒,還是悄然走開了。去哪兒?他說不上來,地地道成了一個孤魂了……

沒隔幾天,開工的消息傳開去,工人們陸陸續續回廠里來了。大雄將村支書疙瘩爺叫到廠里,又組織召開了一個班組長會議,對廠里的生產釘釘鉚鉚說透了,就馬不停蹄地去跑錢了。拆借的同時又親自去業戶催收欠帳。「瑪麗娜號」被雇來的十台重型拉車拖上岸來,待安裝新式炸藥,定型炸斷,才能拉回廠里,軋制鑄造各種鋼板。正忙著,有人將一紙上告信捅到縣裡。不幾天,由縣工商局、公安局、鄉鎮企業局等單位的聯合調查組就來了,主要是調查「瑪麗娜號」沉船一案。拆船廠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跑錢還沒個著落,又添這麼一塊病。整天價連軸轉地談話,跟羊屙屎似的拖著,弄得大雄挪不了窩兒,簡直快把人逼瘋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職守罪和受賄罪。到處傳言他拿了白劍雄的大筆好處費,不昔冒險從桂山錨地起航。那天上午,廠里出了事,來人到辦公室叫他。審查組長不讓他去,大雄三說兩說就跟他們翻了臉;「俺兩袖清風,蒼天作證!俺不怕背後捅刀子!沒問題就沒問題!俺非要找個屎盆子望自己腦袋上扣嗎?」審查組長火了:「大雄,你態度不好!有沒有問題不該由你下結論!」大雄紅頭漲臉地吼道:「如果說俺有問題,那就是一個!錯就錯在,俺他媽不該活著回來!俺犯法,你們抓俺蹲大獄,沒犯法,都給俺滾人!」說完,他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