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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他奶奶,觸礁啦!」大雄明白過來,大聲嘶吼著。

船艙里的漢子們驚恐地叫罵著,擠在艙門口,亂成一鍋粥了。剛擠出兩個漢子,艙門就被扣在海水裡,冒出無數開花水泡。

碩大的貨輪,載著七年噸水泥,載著六個北方漢子下沉。大雄一點一點下沉了,和兩個漢子栽進了滾滾蕩蕩的大海。他被大浪蓋懵了,連喝了幾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蝟頭來,望著下沉的貨輪哭嚎了:「老天爺啊,這是咋回事啊?」他渾身冰涼,太陽穴一進一進,大嘴難受地一張一合,身子也隨波浪下墜了。他忽然覺得胳膊被什麼: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個光溜溜的輪胎救生圈。猛抬頭,才發現是自已的工人趙奎。救生圈是他推過來的,他舞動著雙手喊:「兄弟,你要活著,廠子還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他沒說完,一個大浪就把他推出幾丈遠,不見人影兒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澀的海水灌進喉嚨,他拚命地抓那個輪胎。輪胎泥鰍似的鑽上鑽下,黑浪頭一下子將他涌蓋了……

大雄憑藉在雪蓮灣闖海的經驗,終於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島上。一上島就懵了,自已的腦袋扎在一個沙窩子里。光光的輪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餓,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覺。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灘上爬了爬,看見泡得發自腫脹的雙腿。他掙扎著站起來,倔倔地走了幾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後來他就一點一點爬著,濁黃的沙灘上甩出一行汪著血水的拖痕。拐了一個礁盤,他隱約所見呼呼的喘息聲,猛抬頭,看見一條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灘上,黑黑地聳出一截兒,像一個舵樓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聲:「海螺子——」

「黃廠長!黃廠長啊!」海螺子哭喊。

兩條漢子緊緊抱在一起,慟哭了。

夕陽滾坡的時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裡買了一捆火紙。他腋下夾著火紙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後。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頭撞山,一頭通海,街衢兩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齊齊排去,狀貌奇特。綠幽幽的樹傘,被落霞映得葉片輝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離了。他腦里又影影綽綽地疊映出「瑪麗娜號」和死去的幾個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這場海難已有定論:意外觸礁。他們首先租用潛水員將艙子里的三具屍體和浮在海面的趙奎的屍體打撈起來,火化裝進骨灰盒,由白劍雄攜帶去了北方,並領取運輸保險和貨物保險金。白劍雄經濟上沒受多大損失,保險公司賠償了他。可是,大雄經受的打擊太大了,腰病又犯了,就先留下來治病,並等待白劍雄回來領取租船費,再用這筆錢打撈「瑪麗娜號」。大雄覺得這是弱肉強食的商品社會,要想完成農業人格到商業人格的轉型,首先得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闖海的心狠手辣,又得捨得付出代價。做啥事都要付出代價,做事越大,代價就越大!不能給自己留後路。他這樣給自己寬心、打氣。

大雄他們三人一同登上了祭海崖。立陡立陡的祭海崖,在黃昏的海灘上凄然默立。這裡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著,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極遠的地方。久久地,天黑下來時才將視線扯回。然後,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雷敏也悄悄跪在一邊。大雄沒有說話,臉色陰鬱,目光悲戚,羅漢臉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聲很響,像來自地獄裡的哀聲。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紙,抖開,掏出打火機點燃。風頭子太硬,點著的火紙閃跳了幾下,又滅了。他扭轉身,拿自己寬厚的身板子擋住風,點燃了所有火紙。黃黃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竄動,一片一片的紙灰漫天彌散。在燭天的光焰星,他們的靈魂似乎得到了極大安慰。

海潮哀樂般地鳴晌著。

祭火漸漸燒盡,最後一縷火苗被風打滅之後,他們三入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著不說話。海螺子知道大雄跟江雪敏的關係,知趣地躲開了。大雄眼眶子濕濕地亮起來,睜開疲累的雙眼,不動聲色地望著江雪敏寡蒼白的臉蛋兒。他覺得江雪敏在這些天的日子裡,同樣經受了折磨,她有些異樣,簡直變了一個人。過去她愛說愛笑的,如今木木的,話少得嚇人,眼神躲躲閃閃的,罩著不同往日的睏倦和茫然。他終於問:

「雪敏,你咋老也不說話?」

江雷敏壓住心驚,緩緩地說;「唉,我說什麼呢?你活著回來,我就知足了……」

大雄挪過去,攥住她的手說:「不,你的眼睛和神態告訴了俺,你心裡有難言之苦!」

江雪敏惶惶地怯著眼神兒說:「不,不,我沒什麼…」

大雄吼了:「你呀,像是被鬼吸進迷魂陣啦!俺需要你,工廠需要你,這兒還有那麼後事需要辦!你這個樣子,真叫俺擔心!」

江雪敏兩顆黑寶石般的眼睛汪了淚,扭頭扎進大雄的懷裡嚶嚶哭了:「不,不,你不要說啦!也許你壓根兒就不該認識我!我是你命運的剋星!」大雄見她說話了,能流淚了,心裡寬鬆起來:「這還行,你真像個話了,雪敏啊,你還年輕,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還涉世未深吶!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種!雪蓮灣人就有這股勁兒,哪跌倒從哪兒爬起來,在經濟大世界裡闖蕩,難免卷進漩渦兒。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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