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0頁

△柴門草戶

禁捕期還沒來,船就稀了。

天將黑未黑,坦坦蕩蕩的雪蓮灣潤著無邊的黛藍。嗨唷嗨唷的攏船號子悠悠不絕,纏得懶懶的紅日頭在遠灘上一滾一滾的。日光在水波里一陣陣彎曲、模糊,最後在遙遠悠長的鈍吼聲里懨懨跌落下去了。於是,天就黑定了。逼出一溜兒桅燈幽幽地睜了眼。黃木匠勾著老腰,顫索索提一盞桅燈,在泥崗子上站了很久了。吼風了,風頭子趕寸勁兒扑打得老人兩眼生疼。

海風陣陣,褐灰色老濁的浪頭子鳴鳴濺濺邪法兒地涌。霧濃濃的,抓來撓去也翻不出啥個花樣來,粘在黃木匠周圍撲臉兒地折騰。透過桅燈洇出的一扇光團,他切切地盯住遠海。遠海蒼灰,看不真切。海流像臍帶似的在他眼前飄飄悠悠忽隱忽現,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黃木匠混濁了的目光一截一截探遠,漸漸就影影綽綽地瞧見了西海灘明晃晃的燈塔和一座座的老墳。墳頂漸漸塌陷,細看,恍惚就是拋了錨的大船,老人將桅燈舉過頭頂,劃一道亮線,牽著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走遠。他呆定定朝大船墳好一陣子張望,很沉地嘆口氣。他總覺著要出啥事。灘上人都散盡,顯得啞靜了。

驢槽子模樣的舢板船搖來了。

「二雄,二雄!」黃木匠眼眶子抖抖地叫起來。兒子二雄的驢槽子船一拱一拱地攏灘了,像被浪頭咬癟了,飄忽的划水聲泣泣訴訴地拂來。小船頂了灘,露出二雄青光光的葫蘆頭。二雄一撅一撅地收拾好木匠家什,放出那露風跑氣的破鑼嗓兒;

「爹,您捂迷三道的幹啥來啦?」

黃木匠黑下臉:「攬住造船的大活兒啦?」

「攬個屁,人家不認咱黃家船!」

「零散活兒也沒有?」

二雄嘆一聲,罵:「日他奶奶,船都稀了,還掙個鳥錢!」

黃木匠痴眉呆眼地愣住了。他的臉色灰灰的,像是臉皮被人撕了去。攬不到大活,還不如守海心裡清靜。他慢慢跌坐在泥崗上拴錨繩的木橛上,木橛也潮潮的。桅燈歪在老人腳下。老人將煙斗伸進煙口袋裡摳著,裝滿煙鍋叼嘴裡發狠地猛吸一口,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啥也不想看,--嘴裡嘟囔著:「你哥那吃人飯不屙人屎的混犢子,都是他鼓動著造船!船廠開了,他又沒影兒啦!非要搞啥拆船廠!有他小子哭的那天!」二雄望了望海說:「爹,俺就是不去拆船廠,您這兒沒活,俺可還回城裡打工了。」

黃木匠沒有吭聲。他走到一艘倒扣著的木船上坐下來,殺下腰勾下頭,啥也不看。老人閉住眼,黑紅的老臉上默著一團神聖的慈祥。本來該是擰出花來的風光日子,咋就這麼彆扭呢?人們瘋了,世道變了,海也琢磨不透了。黃木匠一想起造船就激動,可是眼下沒這個景了。因為海壞了,近海沒有魚蟹了,木船的市場就不行了。跟他學造船的兩個兒子,大雄和二雄也都另謀生路了!

這時的西北天呼啦啦扯來一塊墨雲,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野灘像是沉進三更天。天也不遂人願,年景怕指望不上了。黃木匠最初是喜歡大兒子大雄的,在他身上沒少花心血。老人承認大雄的造船手藝遠遠超過老子了。大雄超過老子的不僅僅是木匠活,而且大雄的闖海技藝,是黃木匠一輩子都學不來的。不知為啥,那狗雜種惑了本性,飄飄然入了邪門。在媳婦麥蘭子進了鄉政府之後,自己也不安分了,由麥蘭子搭橋牽線,當上了拆船廠廠長,與村裡聯營,成了村辦企業。眼看著造船廠沒了幫手,還是二雄心疼爹,從城裡回來了,跟爹幹些零散的木匠活兒。黃木匠是放不下老臉去攬活。二雄在沿線漁村攬來了活他就去干。造了一輩子船了,黃木匠不少錢花,滿可以海吃海喝,優哉悠哉打發日子了。都七十多歲的人了,死了還能帶了去?就這輕賤勞頓命,不造黃家船他心裡就難受。看著爹的樣子,二雄說: 「爹,你老別這樣!活兒還是有的……」

黃木匠緩緩抬了頭:「啥活兒?是造船吧?」

二雄嘿嘿笑著,沒回嘴,一時竟忠厚起來。

黃木匠似乎從兒子的傻樣上尋到了自信的依據,急赤白臉地追問:

「快說,你個兔崽子,逗你爹來啦?」

二雄吭哧半天說:

「不是造船,是……咱村老曹家造一口棺材……」

「造棺材?不幹,不體面!」黃木匠沒有精神兒。

「爹,啥體面不體面,賺錢就行唄!」二雄說。

「混賬,丟俺黃家的臉!」黃木匠早喘成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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