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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傷感地說:「珍子沒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錢,還有啥活頭?」

麥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滿臉的淚水,啜啜地說:「大魚哥,你不能這樣,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應該幸福!你會找到像珍子那樣的好女人的!」

大魚輕輕搖著頭說:「不可能了,俺心裡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蓮灣,雪蓮灣除了你麥翎子,沒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沒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學之前,在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俺有個請求,你能答應么?」

麥翎子心裡一熱,點了點頭。大魚哽咽著說:「翎子,俺對你沒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覺得你好,不僅僅因為你長得像珍子。俺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將自己當成你們麥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學,年輕時暗戀過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後來俺見到了珍子,因為珍子長得像你姐。你,你跟當時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簡直分不開。你姐媚俗了,俺不願看見你再重複你姐的路。俺每次見到你,就想起過去的美好,俺願你飛,願你幸福!你別誤解俺,千萬別誤解俺!」他說話時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麥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魚為啥偷偷過麥家的寒食日。這個時候,她卻很感激他了。

麥翎子被鄭州大學錄取了。

馬上就要開學了。麥翎子臨行前,大魚把那個存摺給了麥翎子。麥翎子死活不要。大魚的眼睛將她冰凍了一樣。避開錢的問題,有一件事好像讓麥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麥家祠堂。租祠堂沒什麼,根源還在四喜跟老賴勾搭在一起倒黑書、販黃書。在魏徵門神眼皮底下幹壞事,早晚像炸彈一樣引爆的。大魚似乎看出麥翎子的擔心,他說了聲:「你放心吧,俺來處理這件事情!」麥翎子還是有些擔心:「四喜能聽你的?」

「他不聽也得聽!」大魚的魚眼裡閃過一束寒光,兩個黑黑的鼻孔像網眼似地張了張。

當天夜裡,麥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轟然倒蹋之後,頃刻間化為灰燼。雪蓮灣人望著紅紅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張望著——

一大早兒,麥家人都來看毀滅了的祠堂。七奶奶極為傷感,連祠堂的白紙門都化為灰燼了。疙瘩爺帶來了警察勘查現場。麥蘭子和麥翎子也匆匆趕來。麥蘭子驚訝地驚叫:「為啥?難道是天火嗎?」麥翎子沒有說話,她默默地轉著看著,心裡啥都明白了。當天下午,就有一個外地打工的小夥子被抓走了。

麥翎子要走了,望著一扇白紙門。

麥翎子很喜歡民俗學研究,家鄉的白紙門、七奶奶的門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讓她痴迷,但也讓她困惑。顯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體形態複雜多姿。不管這種民俗現象對於雪蓮灣漁民生活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它的出現,它的延續,是有道理的。要求從文化角度和國民心態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紙門有鎮邪的作用,也有映照靈魂和清理靈魂的功能。為了捍衛道德的純潔性,人們必須同邪惡做鬥爭。」麥翎子理解的「清理靈魂」是指這樣一種精神狀態:生活疲沓了,日子不盡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滯了,就借白紙門的威力,把這一陣子堆積在靈魂里的垃圾統統清理出去。麥翎子就想,自己靈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他們能夠清理靈魂里的垃圾嗎?

看來,大魚會的,她感覺大魚比別人活得明白。

從大魚對白紙門的抵觸情緒里,就證明了這一點。果然讓麥翎子猜著了。大魚就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傍晚,麥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見樓前一張臉孔在路燈下望著她。是大魚哥?大魚在房前望著麥翎子。麥翎子只好走出來了,大魚就輕輕一甩頭,悄悄離開了,像個幽靈一樣神速。麥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著大魚到海邊去了。怕有蚊蟲叮咬,大魚提前從黃木匠的泥鋪里偷出了一捆艾草點燃了。沒有蚊蟲的盯咬,大魚就可以望著麥翎子的眼睛說話了:「翎子,俺總想跟你單獨呆一會兒,說說話。」

「說吧!」麥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魚的鯰魚眼。

大魚很激動。過去對麥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那瘋狂的想像把越發嫵媚的麥翎子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的藍眼睛海一樣膨脹。一想到離麥翎子這麼近,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全身一陣顫抖。

「大魚哥,這麼晚了,你要找俺說什麼?」麥翎子笑著問。

麥翎子的朝氣、青春和充實的生活像一股清風迎著他吹過來。不由得使大魚痛苦和哀傷。麥翎子就要走了,大魚心裡在進行一種痛苦的活動。想的東西太多了,又沒有地方傾訴,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時候,他的靈魂正在發生一種極其重大變化,他的內心生活彷彿放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點力量,就會使天平往這邊或那邊歪過去。他得承認,起初自己對麥翎子有了愛情,但這是「柏拉圖」式的、純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體戀愛的單相思。這樣的愛情不妨礙他對珍子的懷念,反而越發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魚的新生活在哪裡?娘死了,珍子死了,連麥翎子也離他而去了。大魚成了精神流浪漢。他想有個用武之地。雪蓮灣泥岬島的開發,村裡向社會招聘人才,想來想去,大魚主動找到了疙瘩爺,他請求村裡重用他。疙瘩爺再也不是過去的疙瘩爺了,他冷冷地說:「俺們招聘的是人才,你是個啥?」大魚鼓起勇氣說:「俺是人才!」他給疙瘩爺背了幾句格言。疙瘩爺搖了搖頭:「你不是!就你背的這幾句,咱雪蓮灣用不上。」大魚失望了。後來,大魚又求黃木匠跟麥蘭子和大雄說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絕。他在村人的眼裡,他們把他還當成一個販私鹽、作風不正的異類。大魚要干出點名堂來證明給他們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關於他跟珍子的緋聞傳得醜陋不堪。大魚自卑地退回了回來。大魚哭了。他哭的時候竟然用雙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魚,你是個沒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魚背的那些格言,欺騙不了村人,更欺騙不了自己。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對雪蓮灣的憎惡,特別是對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的憎惡,其實就是對自身的憎惡。這種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魚把自家的白紙門扯個稀爛。還用腳在七奶奶剪好的鐘馗門神像上踏了踏。隨後就把自己的那些藏書一把火燒了!做完這些之後,大魚心裡格外舒服。可是,過了片刻,大魚就膽戰心驚了,他的頭腦里珍子已不復存在,無論怎麼追憶都不能復原珍子的模樣,麥翎子的身影也不見了。這使他既驚奇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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