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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雄將爹背走之後,大雄拿毛巾擦凈肩頭的血跡,去找麥蘭子,麥蘭子帶著大雄去找村支書疙瘩爺。疙瘩爺巴不得呢,上頭號召上企業上規模,光有了個礦物泥廠還不夠,還要上新項目。大雄終於起來了,疙瘩爺從心底高興,畢竟他還是麥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擔心,投資幾千萬,他得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膩歪疙瘩爺哼哼唧唧的樣子。念頭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讓麥蘭子帶他連夜去找何鄉長。何鄉長與大雄投性子,火爆乾脆,夜裡就帶大雄找疙瘩爺做工作。有鄉長兜底兒,疙瘩爺當場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個人承包形式籌建村辦企業「拆船廠」。疙瘩爺發愁找不到那麼多的投資,大雄和何鄉長說他們去貸款去拆借去集資。該著大雄走運,碰著何鄉長這樣辦實事的頭兒。何鄉長批條子成車成車往城裡送海貨,他還陪著大雄去找審計局長,審計局長又陪他倆找銀行行長和信用社頭頭。半公半私明來暗去折騰了好些日子,拆船廠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買來舊輪船,拉開架式轟轟烈烈地干開了。一切都像夢,想都來不及。白劍雄到來了,報廢的貨輪「瑪麗娜號」也被拖輪拖來了,還帶來了女技術員江雪敏。拆船廠說開工就開工了。拆船廠把黃木匠的造船場擠到了西海灘的角落裡。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了,他成了農民企業家,雪蓮灣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氣么,也隨身價長出來了,但他是傲在骨子裡。他始終警醒著,他雖然西裝革履,兜里揣著錢和燙金的名片,可他沒忘記他是鄉下土木匠、闖海的漁花子。村裡村外想搬掉他擠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儘管有何鄉長給他撐腰,他也得往遠里想,治廠玩人,真的假的實的虛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說:「此一時,彼一時,幹事業真他媽難吶!」日子像流水一樣,抓都抓不住,想幹啥而幹不了那才叫虧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出來,而後像燈籠似地懸著。麥蘭子就在一個秋日接到了回鄉政府的通知。走前,她去了蛤蟆灘的礦物泥廠,見了疙瘩爺,也見了小林先生。麥蘭子在雪蓮灣村蹲點正式結束了,小林先生設宴為麥蘭子餞行,疙瘩爺做陪。麥蘭子急著回去,因為她得知范書記有病住院,得買些東西探望一下。又想著疙瘩爺和小林先生自從石碑事件之後鬧僵了,給他們捏合捏合,對以後合作有利。權衡一下子,她還是留下來了。酒桌上麥蘭子沒讓疙瘩爺多喝,怕他舌頭賤好話說臭了,麥蘭子卻與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著麥蘭子說:「我們是沖你麥蘭子,才來這兒合資的!」麥蘭子連說:「別沖俺,沖俺疙瘩爺吧!」疙瘩爺哼了一聲,心裡罵:「你她媽嘴巴挺甜,你是是沖錢來的!」想想簽了八年合同,疙瘩爺心裡就發寒,這八年抗戰的日子委實不好過。疙瘩爺每時每刻都想將日本人趕走,獨吞礦物泥廠這塊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經當上了。麥蘭子猜出疙瘩爺心裡想啥,知道他的紅眼病犯了,與村人一樣燒紅了眼。日本人拿蛤蟆灘的泥一把一把地換錢,村裡分得太少。沒出三個月,村人就嚷嚷著重新劃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錢也賺得太容易了!風聲溜進了麥蘭子的耳朵里,她對疙瘩爺說: 「爺爺,俺走後不管群眾咋鬧,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爺的眼睛卻眨動得讓人不可捉摸:「留住,留住——」喝完酒,麥蘭子就紅頭漲臉地騎車回了鄉政府。

剛過晌午,鄉政府大院空蕩蕩的。地上只印著稀稀落落的樹影。麥蘭子好久沒進這個大院了,今天推車走著,心裡踏實又美氣,彷彿自己就是這裡的主人。她心情特別好,就哼哼唧唧唱起來:「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團書記小鄭剛好晾曬的棉被,看見麥蘭子就打招呼:「回來啦!」麥蘭子笑著應一聲。這一陣子,麥蘭子在鄉里挺紅,而小鄭卻沒什麼長進,小鄭從心底里不快活,但表面上對麥蘭子還是套近乎:「蘭子,晚上過來打撲克!」麥蘭子也笑說:「好哇,多日不見你還好吧?」小鄭拿巴掌拍打著棉被說:「人走時運馬走驃,你可真有福氣!」麥蘭子說:「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從何來喲?」小鄭湊過來神秘地說:「其實呀,你與日商合資,最早是我牽的線,也不給我提成!」麥蘭子一想他對何鄉長的態度,臉一下陰住了:「誰讓你骨頭軟頂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 小鄭仍舊笑嘻嘻地說:「八成都讓疙瘩爺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麥蘭子的臉說變就變:「你少嚷嚷這個,俺可沒得啥提成!」小鄭說:「得了就得了,沒人跟你借!誰不知引資的幕後勾當多著呢!」麥蘭子啪一聲支好車子說:「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爛你的嘴!」小鄭抱著被扭頭就走,呲了呲牙說:「別生氣啊,逗你呢!」就鑽進宿舍里去了。麥蘭子氣得青了臉,腿關節走風嗖嗖地疼,後來進屋一想,跟小鄭生氣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著眼睡著了。眯了一會兒,麥蘭子腦子轟地一震。她想起了鄉黨委的范書記,急忙跑去辦公室,問清了范書記住院地點和房號,關上門,推車去了鄉政府對門的信用社,將自己存摺里的2萬塊錢支出來,裝進一個信封里,騎著自行車上去了鄉醫院。

范書記得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鄉里領導和各企業經理廠長們來時都把東西放外屋,送紅包的人才能進裡屋。范書記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書記輕易不放人進來,麥蘭子是送紅包來的,自然進了裡屋病房。范書記剛輸完液眯眼靜躺,聽見麥蘭子的聲音就說:「是小麥吧?」麥蘭子輕輕進了病房,親熱地喊了一聲:「范書記,您好些么?」范書記耷蒙著眼皮笑笑說:「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後就把麥蘭子介紹給老伴兒。范書記的老伴說:「我們老范愛才,總念叨你寫的好,是咱鄉里的女秀才。「麥蘭子謙虛地說:「多虧范書記的培養,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書記忽然抬起臉來問:「村裡礦物泥廠怎麼樣?」麥蘭子說:「效益挺好,當年投資當年收回啊。」范書記眨了眨眼睛說:「我接到了村裡有人寫來的反映信,說礦物廠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爺出賣集體利益!」麥蘭子一顆心揪得緊緊的,沉吟一會兒說:「范書記,說實的,現在看來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虧。可是當初並沒有人說虧,誰知道這臭泥能賣錢呢?弄成了,誰都想吃一嘴,那樣工作就沒法干啦!」范書記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氣啦!鄉黨委會給你們撐腰的!」范書記喝了一口茶水說:「小麥啊,你們家大雄的拆船廠搞得咋樣啊?」麥蘭子說:「也挺好,大雄一直說,多虧范書記的支持啊!」范書記笑了:「你們夫妻都是能人啊!」

過了一會兒,麥蘭子心裡丟不開礦物泥廠,嘟囔道:「范書記,俺擔心礦物泥廠要出事!村民對日商情緒很大呢!」范書記說:「這與大形勢有關,目前中日關係挺緊張。問題是有的,情緒也是有的,但是,我們搞改革,搞開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翻小腸。整個國家都在摸索,何況我們?聽你爺爺說,上次因為你七爺的石碑問題,麥老邪跟小林爭吵起來,是你從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裡有數,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還要在基層好好鍛煉。」麥蘭子聽范書記的口氣還要讓她堅守基層,就急著說:「范書記,俺想回鄉政府鍛煉!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難,左不是右不是,煩死啦!」范書記截斷她的話說:「不能這樣講,老百姓是水,我們是魚,魚兒離不開水!這種說法好像過時了,但我們鄉政府也要轉變職能,多為下邊提供服務!農業稅馬上就要免了,鄉里也要精簡機構。」麥蘭子對這話不感興趣,只掂記著下個月的換屆選舉。她使著勁兒往內情里透,問道:「鄉里下步的宣傳重點是啥哩?」范書記說:「馬上進入鄉鎮級換屆選舉啦!要配合縣人大做好宣傳!讓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與權利!記住啦?」麥蘭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范書記開始喝水吃藥,麥蘭子將那個信封放在床頭柜上,說了幾句好好養病的話就起身告辭。范書記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皺著的臉皮放開了:「小麥哇,好好乾吧,日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老啦!這次換屆鄉黨委將重點舉薦你呀!」麥蘭子終於從范書記嘴裡討了底,心裡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寬慰。這是從何鄉長的對頭嘴裡說出來的,何鄉長那裡就更沒問題了。一些日子裡,麥蘭子的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想著自己要當副鄉長了,就要由招聘幹部轉為正式國家幹部,變農業戶口為非農業戶口,這顯然比「文化人」還「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還比這事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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