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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蛤蟆灘沙地與泥地交接的地方,幾隻受驚的海鳥濕漉漉地騰空而起,落在電線杆上噪叫。麥蘭子走上了蛤蟆灘,她注視著蛤蟆灘,透過黃木匠的造船場,還能看見麥家祠堂。船場很熱鬧,暖著冷秋天氣。一晃就是秋天,蛤蟆灘的顏色變得格外深重。麥蘭子眼裡的蛤蟆灘已經完全變了去日的模樣,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龍般的生產線就像一張惱怒的人臉。她站在那裡幾乎聞不到一絲昔日打鼻子的鮮氣。礦物泥銷路之好是村人沒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麥蘭子才讓疙瘩爺將情況報上去,後進村眨眼之間就小康了。小康村掛匾那天村裡著實熱鬧了一場。麥蘭子又寫了一篇報道,在報紙電台轟了出去,縣裡和外地來參觀取經的人很多。問到她雪蓮灣有何經驗?麥蘭子說:「主要是開發新的資源。」疙瘩爺不以為然,他說:「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國走走。」參觀的人如獲至寶,回去就張羅著出國考察。麥蘭子瞪疙瘩爺一眼說:「爺,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淺呢!」疙瘩爺拖著很重的鼻音說:「等礦物泥廠年初分紅,咱們組個團,帶上何鄉長,再他娘的去外國轉轉!看看人家英國是咋弄的?為啥人家玩得那麼硬?」麥蘭子見疙瘩爺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說:「你說英國咋那麼硬?他是美國的妻子,人家兩國是兩口子關係。懂嗎?還是管管自己的事吧,還提出國呢!上回差點把你擼嘍!」疙瘩爺嘿嘿笑道:「蘭子,你細想想,沒有上次的出國引資,咱能搞成合資礦物泥么?咱能搖身一變,當上小康村么?」麥蘭子沉下心想,這一步步的折騰,鼻子就酸了:「咱這是一腳踢屁上啦!爺爺,小康離咱還遠著哩,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疙瘩爺齜著一對馬牙說:「翎子不聽俺的,你個丫頭片子也教訓俺!回頭俺讓七奶奶嚇唬嚇唬你們倆!」麥蘭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著疙瘩爺。現在她想離開雪蓮灣村的心思愈發強烈,該回鄉政府了。

這天閑下來的時候,麥蘭子默默地來到黃木匠的造船場。黃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麥蘭子給他的船場攬活,麥蘭子被礦物泥廠忙壞了,哪裡還顧得上公公的造船場?任黃木匠怎麼說,她就是不應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黑,船場的人都走光了,黃木匠說到家裡拿點東西就走了,臨走的時候,黃木匠說:「蘭子,你先給看守船場,回頭俺叫大雄來替你。」黃木匠默默地走了。麥蘭子就鑽進泥鋪子里看書,沾了開發礦物泥的光,這裡也有了電燈,書翻到一半,她就聽見肚子咕咕叫了。這時麥蘭子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響過來,麥蘭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書蓋住臉,斜靠著被垛裝睡覺。大雄進屋來,大聲武氣地喊她兩句,把蓋在她臉上的書掀掉,坐在她身邊喘粗氣。麥蘭子沒好氣的罵:「你總是愣頭巴腦的,就沒個溫柔勁兒。」大雄噘著嘴巴堵氣說:「海里泡著去找溫柔。」麥蘭子沒用正眼看他。

天一擦黑兒,大雄從海上回家,一進家門就鑽進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擼一陣子出來,麥蘭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礦物泥廠忙活了一天,也該好好洗洗睡上一個舒坦覺兒。麥蘭子進了浴室不長時辰,大雄就猛然聽見麥蘭子尖聲累氣的吼了:「大雄,咋搞的?腥不拉機的!」大雄慌手慌腳地闖進浴室,一推門迎頭飛來他那條泥泥水水的燈籠褲,扣在腦袋上,堵得他一陣翻胃。他抓掉褲子,看見麥蘭子的臉白慘慘的,勾頭俯在瓷盆里嘔吐,稀里嘩啦吐出食物和綠色粘液。「蘭子,蘭子」 他喊。麥蘭子扭頭凶他:「多腥啊,跟你沒粘上好光!」她捂著肚子晃回屋裡。大雄痴眉呆眼地望著她,悔青了腸子。她再沒搭理他,洗了把臉就蒙頭睡了。巴心巴肝盼來的銷魂之夜,又活活給糟蹋了。他一宿沒敢碰她。她睡不安穩,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著熟睡的麥蘭子拋出一彎撩人魂魄的曲線。一彎曲線便是一彎風情,實在皎潔得很。一股難捱的慾望從他心底拱出來,在他骨子裡亂亂鑽動。他獃獃望著,費勁咽了口唾沫,嗓子乾巴巴地疼了,很饞的目光跟著就朦朧遲緩了。他不敢動她。她是幹部,她是文化人。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橫著一堵牆。牆的那一頭無比寧靜,牆的這一頭雲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壓著。他覺得自己真蠢,簡直窩囊透了。

後來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這天老船攏灘,海貨出了手,大雄噗嗒嗒地將老帆落下來,便瓮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煙,等著人群散盡,盼著日頭早點甩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氣涼涼的,黃昏的大海灘又悶又燥,霧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來。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讓濕騰騰的熱霧堵個嚴實,汗都憋著,一身的粘。他渾身像抱刺蝟不自在。腳下灘上腐草、爛魚、死蟹、蜉蝣經過火爆爆日頭的蒸曬,騰著腥腥餿餿的臭氣。他孬著鼻子大口大口吸煙,窩著的那顆腦袋在黃昏氣里閃著一片青光,整個腦袋變成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這兒盪啥野魂?」漁人們大大咧咧往家趕。大雄恨一聲:「滾吧,快鑽娘們熱被窩去吧!」他發狠地吸一口煙,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不看他們。漁人們急煎煎地往家趕,海灘也一層一層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見麥蘭子,可他不比他們!娘們兒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說八道,果真回來了,卻兩腿打顫,沒了章程。他要等人們走了,天黑了,到井樓子底下好好沖洗沖洗。他怕人瞧見,看不起他,一個大老爺們,卻要這般活。明知窩囊,也得騎葫蘆過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說那步話了!他想。

天總算是黑實了。灘上溜著小風兒,捲走熱氣,扯來絲絲寒涼。大雄打了個寒噤,賊似的瞟了村頭的井樓子一眼,水聲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懶腰,手提一隻木桶,裡邊放一塊「烏利斯」進口香皂,肩搭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躲躲閃閃地奔井樓子來了。井樓子旁邊的杉木杆子挑著一個燈泡兒,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惱,悄悄躲在陰影里,看著一個娘們灌滿最後一桶水,又目送她扭著大腚吱吱呀呀遠去,才躡著手腳踏到電燈下,摸來抓去也找不到燈線。後來乾脆一手抓桿一腳踏住井樓的石牆,壁虎似的攀上去。一點一點將熱熱的燈泡擰出一截兒,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來,唏哩嘩啦脫了衣褲,僅剩一條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露出一身發達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節節一陣輕響,他蹦到水管旁,嘩嘩地將木桶灌滿水,舉至頭頂,稀湯薄水地灑下來。冷丁一淋,好一個透心涼。

「哇——」大雄咧開大嘴可嗓子叫一聲。他的叫聲沉冷、悠長帶著穿透人心肺的顫抖。他每灑一桶,就叫一聲,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一驚一乍地索索顫抖。他努力適應井水的寒涼,這個涼法跟闖海流子不一樣,涼得渾身汗毛都活潑潑炸開來,殺得上下不自在。他渾身哆嗦著,牙齒打顫,冬瓜頭像凍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著,雙腿像瘟雞一般胡亂踢騰。忽然,他聽見身後不遠處盪來砰砰桶響和沙沙腳步聲。他一激靈,拎桶抱衣蔫蔫躲進井樓後邊的陰影里,縮頭縮腦的巴望。

當那個挑著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團,左腿抽起筋兒來了。他小時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牽扯得腦袋、臂、胸口統統難受起來。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塊磚頭上,使勁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又往頭上倒了一桶水。悶著喉管「哇」一聲,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來。他打得很內行,從手指縫到胳膊根兒都塗一層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陣兒,不那麼冷了,渾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細,頭、胸、背、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洗了個遍。他胡擼著腦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藝兒流進眼裡,蟄得慌。他趕緊將頭扎進水桶里涮凈。井樓西邊的電線杆上的燈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對付了。他故意拿姿擺勢地輕輕搓洗,大大方方的樣子像個健美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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