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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麥蘭子撐著雨傘甩著腳上的泥進屋來了。沒等麥翎子說話,七奶奶急切地說:「蘭子,你來得正好。叫你姐說說,翎子要跟大魚做事,說是賣書掙錢。」 麥翎子圓著場說:「開始俺也煩大魚,尤其他的藍眼睛,真讓俺受不了。後來到書屋,覺得他心眼兒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愛情悲劇,讓俺同情,讓俺感動。」 麥蘭子靜靜地聽著,沒有馬上表態。她在鄉政府學了一樣東西,就是領導藝術。沉默也是領導藝術的一種。麥翎子繼續說:「是大魚請俺去的,他要資助俺上學,俺不應,才說起這檔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著書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掙錢,俺用自己掙的錢複課讀書多硬氣。」麥蘭子半晌不語,臉色十分難看。七奶奶長長一嘆,說:「翎子啊,你還年輕,你看幾成?大魚為啥入獄?是他家沒請俺的白紙門。門板上顯現出憲章圖案,這讓俺想到虎頭牢啊!」麥蘭子終於開口了:「奶奶,這不算啥,大魚家的事情跟咱麥家沒有多大關係。大魚走背運,不等於翎子也跟著倒霉。俺生這個氣,翎子越來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魚攪和,就等於白白浪費青春。你不怕,俺們跟你丟不起人!大魚是個啥東西?你知道嗎?」麥翎子說:「你知道他啥?」麥蘭子氣哼哼地說:「俺跟大魚是同學,俺不比你了解他?」麥翎子覺著麥蘭子話里夾槍帶棒的不受聽,說:「姐,虧你還是鄉幹部呢,你說他是啥東西?說好了是漁民,說慘了不就是個有過劣跡的書販子么!俺知道你們是勢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罷了,說話別帶個人成見!」

麥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這種逆反心理,別人越反對她越想嘗試。如此一來,麥翎子的猶豫倒被擠兌跑了。麥翎子生氣地喊:「俺的事不用你們管,俺就是要跟大魚乾。」麥蘭子氣哼哼地說:「翎子,今天張士臣廠長又來找俺,讓俺問你最後一遍,你不幹,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計,多有頭腦,使暗勁兒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損了名譽,壞了前程!張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農民企業家!幹得好,張廠長能虧待咱家么?奶奶你說是不是?」七奶奶顯然受了麥蘭子的迷惑,板了臉說:「你麥蘭子姐還能給你虧吃?去服裝廠干,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紙,俺這陣兒正愁剪紙沒有傳人呢!不然,就把你鎖在屋裡看閑書!」麥翎子渾身生出一陣可怕的顫慄,不甘示弱地犟開了:「俺死也不去服裝廠給那傢伙當秘書,屁秘書,他是找小姘。沒聽村人說啥,服裝廠女工有話柄,不脫褲就解僱,不解僱就脫褲!」七奶奶咂咂嘴不悅地說:「啊?蘭子,張士臣那裡是這樣的地方,俺們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給糟蹋啦?」麥蘭子氣得渾身抖了,吼:「別聽她瞎說,退一萬步講,張士臣真是那樣的人,由俺和爺爺給震著,他也不敢動翎子。翎子是找借口,俺看她是瘋啦!」麥翎子說:「俺沒瘋,瘋了倒好啦!」她們爭吵到這裡,屋裡的空氣一時僵住了。

麥蘭子被麥翎子氣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饒地說:「翎子,你別臭美啊!」麥翎子大聲說:「你別給張士臣拉皮條,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麥蘭子被噎噎地氣哭了,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俺跑深海礦物泥項目都累壞了,回家幹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氣!」她連傘都沒帶,晃晃著跑進雨幕里。七奶奶喊:「蘭子,給你帶把傘啊!」麥蘭子頭也沒回,也沒應聲。七奶奶瞪了麥翎子一眼罵:「咋能對你蘭子姐這樣說話?快,給她送傘去!」麥翎子僵著一動不動。七奶奶「唉」了一聲,下炕抓起油紙傘,搖搖擺擺地要追。麥翎子攔住奶奶,自己接過傘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內浸出一般說不清的怪味兒,如同複雜感傷的春雨使她心亂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麥翎子悄悄坐在屋檐下看書,一個姿勢讀到天黑。傍晚時雨天蒼涼的意味更加濃郁,空中飄動著淡淡的嵐氣與黑泥灘的顏色溶合了。白紙門上的剪紙「鍾馗」、 「穆桂英」圖案,在雨水的沖洗中漸漸脫落。這時院里有音樂聲音響起,細聽,是毛寧唱的《濤聲依舊》。一些書,一點音樂,再加上少許濕潤的空氣和清涼的雨絲,麥翎子便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麥翎子迅疾拿起油筆,在課本的間隙里寫了第一句:「雨中黃昏如此可疑,翻書的聲音如此美麗……」麥翎子寫不下去了,沒詞了。這時候麥翎子想到了菊子,兩三天沒見到她了,麥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這首詩。

麥翎子擎著雨傘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個平庸無奈的黃昏,由於心中美妙的詩,使麥翎子心緒遼闊起來,甚至忘記了剛才與姐姐、七奶奶爭吵的苦惱。麥翎子看村巷,看海灘,看帆影也換了味道,等將來麥翎子闖進都市了,麥翎子也要寫文章歌唱讚美它。家鄉原本是美麗的。正因為它太美麗了,麥翎子要執拗地離開它。

麥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里也在看書呢。菊子是後娘,後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願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魚那裡看書下棋。遠遠的,麥翎子聽見她家院里傳來嘭嘭的聲音,好像船場里鉚鉛釘的聲音。站在院門口,麥翎子可勁兒喊了兩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蝦醬坊呢。」菊子的聲音十分微弱而疲憊。麥翎子徑直奔蝦醬坊去了。菊子後娘探出腦袋問:「翎子,找菊子幹啥?」麥翎子興奮地說:「俺來靈感了,想與菊子合寫一首詩,肯定會很棒的。」菊子後娘頓時雷公似地一臉怒容,說:「這雨天還不嫌濕啊?還想著濕?啥濕啥乾的,吃飽撐的。菊子在做活,別去勾她痒痒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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