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2頁

麥蘭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嘆口氣,將凍木的手指含在嘴裡哈氣兒,也不頂事。她索性爬上噍石,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火柴,再次點著了蝦燈。不是照亮,是當火盆用。她雙手緊緊捂著燈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復甦了。這時,她的雙腿又不聽使喚了,如灌了鉛般沉重。燈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陰森、恐怖、喧囂的霧抬島上,開始浮上斑斑點點的紅霞,但霧仍沒散盡。麥蘭子望著半筐鮮活的蘭蛤,心裡喜滋滋的。但她還不肯就這麼回去。遠遠地來了,又趕上干潮,很不容易的。於是,她活動活動手腳,「噗通」一聲,又跳進水裡。她的腳還沒立穩當,覺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擊,象一塊有燒紅的烙鐵扣在腿上一樣,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慘叫了一聲,渾身一陣痙攣,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來時,就發現左腿肚子被戳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紅的血漿,咕嘟嘟湧出來。她趕緊從上衣扯下一塊布條兒,一圈一圈纏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裡張望,淡紅的海水裡,裸露一條帶有梅花點子的魚背。她聽說這裡的大魚能自由上灘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後怕了。

痛和冷兩上惡魔侵擾著麥蘭子,她再也不能呆在這裡了。她必須在張潮前走出霧抬島。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緊綁在腿上的布帶子,斜斜地蹚過去。她為自己吃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涉過那片水塌子的,也許是傷口還麻木著。當她搖搖晃晃站定泥岸時,卻當下腿一軟,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來,咸澀的海水再次滲進傷口,劇烈的疼痛,使她難以忍受。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壓住大腿,閉緊眼,牙幫咬得吱吱脆響,淚就斷了線似地涌下來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灘很靜,海水和灘涂被陽光塗成赤銅色。蛤蜊、蟶子和鬼蟹在窪地里噼啪有聲地吸氣,一隻一隻蟛蜞和跳潮魚,在水面蹦跳著,窺探著沙灘上可憐的麥蘭子,也同時警告她大潮就要來了。麥蘭子想起男人和紅旱船,就有一股熱力從心底拱出,在她骨子裡胡亂鑽動。她掙扎著,奇蹟船地站了起來,背上筐子,倔倔地攪動著紅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遠一截兒,她跌倒了,再爬動,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嗚嗚濺濺地追來了。

麥蘭子躺在家裡的炕頭上,就動不了。見麥蘭子這個樣子,七奶奶急得團團轉,後來拄著拐杖請來了村醫,給麥蘭子受傷的腿上藥包紮。村醫給她傷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剎那,麥蘭子幾乎疼暈過去。包紮好以後,感覺立刻好多了。這時,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紅蛇去了。麥蘭子就給大雄寫了一封長信,她讓四喜幫她發走了。

那天下雨,麥蘭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輕輕下炕,拽出一把雨傘,晃到門口時,「嘭」地炸開一篷傘花,她纖巧的倩影頂著那篷幽幽的花傘溶進秋天的雨霧裡。她走在海灘上就象一隻小綿羊,小心地地移。養傷的幾天里,她連連做著好夢,一回回夢見男人拿了畢業證回家的風光,一回回夢見自己發了大財,連喘氣都比別人粗。清風細雨,籟籟響,圍成一片,鼓盪著她釀成長久的渴想。她掐手算著,大雄還有一天就會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絲涼涼的,瀟瀟洒來,染了她一臉的風塵,泛著俗人讀不懂的悲喜。她走進秋天的夢境里去了。雨停了,海灘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如夢似幻。麥蘭子望一眼紅乎乎地日頭,再看腳下粘答答的泥灘,齷齪得叫人發膩,連氣流也變得粘答答了。她來到蝦池旁的時候,瞧見滿池的蝦都醒著,撲撲探頭,吞著浮在水面上的餌料。

灰烏烏的茅草窩棚,如一隻大魚卧在堤上。一層油氈被夜風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著濕地。麥蘭子心一緊,急急奔去。遠遠地,她就聽見從窩棚里盪出的呼嚕呼嚕很響很沉的鼾聲,鼾聲一截一截往極遠極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麥蘭子對這鼾聲那麼熟悉,象是男人嘴裡興緻所來哼著的那支漁歌子。她緊走幾步,站在窩棚下,輕輕蓋好油氈躡足進了棚子。她發現四喜仄著身子睡著,渾身被雨水打濕,水澇澇的沒了人樣。麥蘭子心裡一熱,伸手搖著他:「四喜,醒醒,別淋病嘍。」她依舊睡著,他嘴中噴出的氣息,溫溫痒痒象麵條魚在她背上爬來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嚕呼嚕……」

「四喜,日頭照腚啦!」

「呼嚕呼嚕……」

「四喜……」

麥蘭子驀地看見他那隻醬色的粗手,緊緊攥著一封展開的信。信皺巴巴的濕了水漬,一塊一塊,象是淚水濡過。麥蘭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筆跡:「親愛的雄……」麥蘭子的腦殼轟然一炸,象一隻狂躁的母狗,扳過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線哈拉子的臉。啊,是大雄。怎麼就是他?原來男人狠狠地欺騙了自己。看來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麼生動,卻是人間最靠不住的東西。

「天殺的,這輩子為啥偏偏碰上你?」

麥蘭子腦殼如炸開的桐油果,身子一軟,轟轟然旋著傾斜的一瓦窩頂很沉重的撲倒下來。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兒驚得慌口慌心,「撲通」跪地,抱起那一團綿軟,哭了:

「蘭子,蘭子……」

大雄哭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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