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頁

七奶奶象是變了一個人,老臉很怪,任麥蘭子的呼叫在耳朵里飄進飄出,也沒回一聲。麥蘭子看見的是一張老皺的走火入魔的臉,臉上汗豆很白,一粒一粒含在皺溝里,在日光下閃閃爍爍的。麥蘭子愣愣地站著,望著七奶奶專註痴迷的樣子,沮喪地嘆口氣,悵悵地走了。七奶奶神情木然地重複那個令人費解而愚鈍的動作。七奶奶是聖人喝鹽滷,明白人辦糊塗事,還是家裡真的要有災禍降臨?大雄,你這個屌樣的,還不快回來一趟。她一想,心便縮緊了。過了好幾天,為了這條小紅蛇,七奶奶依舊神神鬼鬼地在老樹下折騰著,樹根四周凹著大坑,裸著七纏八鑽的樹根,紅蛇依然沒有影子。七奶奶喘得緊了。

一個夜裡,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搖晃著進了房,身上臉上的雪花沒去掃,壯凜凜地身架塌了,膝頭一軟,跪下了:「蘭子,完啦!」

麥蘭子駭然吸口涼氣:「這是咋啦?」

大雄泥軟泥地癱在燈影里,像一頭豬,再也沒了人民教師的體面和風光。他含含糊糊地說:「錢,錢都他娘的輸了。」麥蘭子心顫了,抖抖地象要倒下去。她沒問輸多少錢,錢不比這檔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氣了,絕望的聲音一截一截擠出來:「12萬,那兩存摺都光啦!蘭子,俺不是人,對不住你和孩子。」麥蘭子方寸也亂了,臉上掛著紫青的悔悟,象落一層霜。是悔不該送男人去學校?還是悔不該把「摺子」全甩給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嚕嚕涌到喉頭,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價的淚珠來:「俺在學校里呆著憋屈,就讓馬大棒拉去賭啦!俺就是想開開心兒,誰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摟不住啦!」麥蘭子黑鑽鑽的眼睛似要將男人穿透:「你,你還腆臉子顯擺呢?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擲五點,出色啦!」然後他走到男人眼前,將散了架的男人拽起來。大雄的目光是膽怯的,迴避的,躲躲閃閃的。麥蘭子說:「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謊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這個份上。」圈在她眼裡的淚,終於噗嗒嗒掉下來。大雄也流淚了,嘴巴惦量著字說:「俺不是人,是畜生,沒臉活著啦!俺死前啥都掏給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輸啦。」麥蘭子心尖一哆嗦,問:「你……輸給誰啦?」大雄說:「馬大棒。」麥蘭子癱坐下來,劇烈的震顫傳導四肢,又一古腦流到汗涔涔的腳心裡。

七奶奶顫顫走出屋子,囤著的襖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氣,臉相便平靜了,混如魚目的眼睛絕望地盯著麥蘭子的臉。麥蘭子久久不語,緩緩把恐怖的目光,從黑暗的角落裡扯回,仔細研究起大雄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麼,看得大雄心裡陣陣發空。「俺不是嚇唬你,俺再也沒臉活在這個家裡了!」大雄眼神虛虛的,鼻根處湧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麥蘭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掛在牆上的紅旱船上。淡淡紅綢晃在燈影里,紅綢上的紋紋絡絡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裡全是紅顏色。

屋裡一時很靜很靜。窗外下雨了,海風尖尖地呼嘯。麥蘭子眼裡的紅旱船還是忠厚牢靠的,讓她委實不解。她時時念想不可知的將來,的的確確有個說不清看不見的東西在等她。她看著大雄,臉相松爽一些說:「大雄,俺有哪點對不住你么?」大雄搖頭:「是俺作孽,對不住你。」「輸了12萬,加上酒店,還有別的地方沒有擦屁股嗎?」大雄說:「就這還不夠戧么?」麥蘭子問:「就為錢你才去死嗎?」大雄哀哀嘆著:「俺沒臉見人。」麥蘭子苦笑了,說:「你還有救,這時候,竟然還想著臉面。」大雄垂頭不語。麥蘭子冷冷地說:「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頭:「去哪兒?」麥蘭子說:「還是那條道兒,把失了的臉面賺回來!」大雄愕然地瞪圓了眼:「這……能……成……么?」麥蘭子說:「給你帶上錢,去東北佳木斯俺姨那兒,在學兩年吧。俺姨能辦……」大雄的臉很濕嘴很乾,遲遲疑疑地點頭。大雄沒有想到女人麥蘭子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的魄力。這個時候,只有點頭,只有繼續往前走,眼前剛強的女人才徹底屬於他。他喋了聲表白:「俺日後改,不改還是人嗎?」「有你這句話就行,錢,俺還能再賺。」麥蘭子說。

大雄走出來了。他嘴裡噴著哈氣,喉嚨里火辣辣地咕嚕著,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著駝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筆頭在船板上沒來由地劃著圈圈兒。圈圈兒好似麥蘭子畫成,逼他乖乖鑽進去畫地為牢。「麥蘭子,你吃苦受累的,圖個啥哩?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大雄想。他長長吁口氣,胸中湧起很沉的落寞與空涼。海風貼著船板乾巴巴地遊走,夾著縷縷腥氣,撲在大雄的臉上。他眯起眼,定定坐著,恍惚如一塊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麥蘭子便舞著紅旱船影影綽綽地晃悠。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俱涌了來,透著醉人氣息。連大海也變了味道,滑了去剛才的嗔怨。「大雄啊大雄,有麥蘭子這樣的娘們兒跟了你,是你驢日的福氣!」他咒著,驀地睜開眼,怔了一下。

麥蘭子在船下不遠處站著。

「蘭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麥蘭子正在拿沉靜的眼光研究著男人,痛苦在恨鐵不成鋼的缺撼里。紅格子圍巾裹著他極鮮活紅潤的一張臉,映照得大雄縮小至無形。大雄蔫頭搭腦走下船時,麥蘭子說:「你晚走兩天吧,咱去城裡舞旱船,馬上就得去的。」

「俺沒那份心情,舞不起來。」大雄懶散地說。

「屈了你啦?」

「屁話,俺有啥屈的。」

「見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語。

「你呀!這個旱船會是縣農業銀行搞的。何鄉長說銀行非要看咱倆的表演不可!銀行拿花會宣傳儲蓄。」麥蘭子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不定,俺養蝦的時候,還能貸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個爺們家遇點難,連舞船的勇氣都沒啦,去了佳木斯也學不來啥!」麥蘭子惱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麥蘭子心裡一喜。彷彿昔日看不見的一切,重新找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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