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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了很久,大魚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魚背上簡單的行李捲兒登上了運鹽船。他沒跟珍子搭上話,就不辭而別了。他怕珍子掩飾不住,就乾脆先瞞著她,讓她先糊塗著好了,等他站穩腳跟,就堂堂皇皇氣氣派派地接她走,讓她驚訝,讓她笑。

大魚到了勞改總隊,由秦科長領著去鄉里報到之後,就與秦科長去西海灘的犯人村了。西海灘是雪蓮灣西北部最荒涼的一片窪塌子,一片灘涂連著一片葦泊。幾年前一些從勞改隊出來的刑滿釋放犯不願回家,偷偷摸摸委在這裡混日子。漸漸地,人越聚越多,他們開灘涂,養魚,養蝦,造船,出海,曬鹽……形成規模了。鄉政府派人趕不走他們,乾脆順坡下驢,與勞改隊共建犯人村。原來的村長不是犯人,上級搞試點,急需一個蹲過大獄的人當村長。大魚歪打正著,糊裡糊塗地走馬上任了。

秦科長張張羅羅召集了村民跟大魚見面,望著村民,大魚很瀟洒地講了一通。秦科長一走,那群傢伙就把大魚圍了。大海灘上的空氣立時變得緊張了。大魚早有思想準備,雖然他與他們不是同一勞改支隊出來的,但他清楚犯人的古怪的心理。他們仇恨人,尤其是他們的頭兒。大魚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力大無窮的樣子看著他們。人們鬧鬧喳喳吼開了:「你狗日的只會堵豁口子,堵了大壩,再堵娘們兒豁口,你有啥本事當俺們的頭兒?」大魚忍著沒動聲色。又有個光葫蘆頭晃動著嗄嗄作響的拳頭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頭,俺日後給你當孫子都行,降不住,就雞巴捲鋪蓋滾人!」村民們鬧鬧嚷嚷地哄著:「對,大頭說得好!」大魚頓覺身子在哄鬧里丟了份量。他有些懊惱,吼了聲:「狗日的,俺讓你清醒清醒。」他的聲音很重,在大海灘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他伸出一隻腳,避開「葫蘆頭」的拳頭,輕輕一勾,就將「葫蘆頭」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灘的黑泥里。「葫蘆頭」呼嚕著喉嚨說:「狗日的,俺服啦!俺認你當頭兒。」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出水才看兩腳泥呢!」大魚喊了一句。果然給他說著了,出海、養蝦、曬鹽宗宗件件的活路,大魚樣樣拿得起,而且一杆子插個漂亮。村民們服了,就象當時老包頭船上的夥計們一樣都高看他一眼。日子不長,他在犯人村就站穩了腳跟。等上邊的一紙任命下來,大魚就蓋房子娶親。

一提珍子,他就覺得自己一下子劈成了兩個人。有些日子,大魚眼神虛虛的,整日無精打彩。那天上午,秦科長和鄉里的司法助理來村裡指導工作,秦科長看出大魚有些異樣,就拿目光仔仔細細研究他的臉,似乎尋找什麼。大魚有些慌,被看得心裡陣陣發空。秦科長問:「大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大魚搖搖頭。「是有啥心裡負擔?有啥想法就講出來,悶在肚裡會生病的!」大魚的目光與秦科長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開了。他能說啥呢?說要娶珍子?那不是給秦科長添亂么?那時誰願意坐這根大蜡?他陪著秦科長他們到鹽場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

遠遠地,大魚就看見她了。珍子,珍子么,她怎麼來啦?大魚的心亂了,走路的腳步極為倉惶。她怎麼變得這般狼狽?她的頭髮凌亂,慘白的臉瘦瘦的,呈著菜色。她好象哭過,弄糟的眼影和熊貓一樣黑了兩個大圓圈。纖弱的腰腳一搖一擺地朝大魚走來。珍子遠遠地喊:「大魚,大魚——」大魚朝珍子使眼色裝沒聽見。秦科長也認識珍子,就收住腳捅大魚:「噯,老包頭家的喊你吶!」大魚小聲罵:「騷貨,不理她!」他說話時,珍子已喘喘地堵在大魚前面了。珍子不馬上說話,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大魚。大魚臉色變青了,出竅的遊魂就被這不和諧的沉默驅到別的地方去了。

珍子終於委屈地哭了,撲向大魚:「大魚,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喲!俺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俺不稀罕你這個村長了,俺只要你!」

秦科長在一旁愣住了。

大魚見秦科長臉上表情了,心裡煩躁不安,象是失去什麼似的狂燥起來:「你滾,你個騷貨!老鬼活著的時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還纏磨俺!俺……」他輕輕一掄,就將珍子推倒了。

珍子象被雷擊一樣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嚕嚕滾出老遠。她「嗷」地叫了一聲。大魚晃了幾晃,險些栽倒,額頭冒起汗珠子。

秦科長急了說:「大魚,你怎能這樣?」他就奔過去扶起珍子。

珍子抹著嘴角的血,氣得說不出話來。

秦科長耐心地說:「老包頭家,你不要自討沒趣啦,不要影響大魚的進步!你和花軲轆成天跟他過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

珍子嘴角的血象小紅蛇一樣爬出來,她瘋了似地罵:「大魚,你不是人!」然後眼一黑,轟轟然旋轉著攪亂傾斜的一片藍天很沉重地撲倒下來。

大魚派兩個村民將珍子送走,就躲進屋裡哭了。他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夜裡等「葫蘆頭」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來,騎上一輛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著脊贖罪似的背那蒼穹。他不敢進去,怕露馬腳。他心裡念叨著眼就亮了,彷彿外在的榮光都俱到眼底來了。他沉入一個久久不醒的老夢裡去了。

日子久了,山也會塌的。

半月之後,正式任命大魚為犯人村村長的一紙批文終於下來了。小小犯人村都沸騰了。村民們喜歡大魚。大魚得到喜訊時,正在鹽場里幹活。他歡歡樂樂地朝村委會跑去了,他要親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裡就能落個踏實。村裡的一切安排妥當,大魚去勞改隊找秦科長了。大魚又吭哧吭哧撓頭皮了,悶了半天才說:「俺請你喝喜酒!」秦科長瞪大一雙眼:「你要結婚啦?新娘是誰呀?」

「珍子。」

「啊,老包頭家?」秦科長先是一愣,繼而就跟大魚火了,「你小子,成心跟領導擺迷魂陣咋的?告訴你,你真要跟珍子結婚,花軲轆的咒語可就應驗啦!領導還會重新審查你的!」大魚一板正經地說:「俺沒做虧心事,都是花軲轆胡謅的!」秦科長說:「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頂不過社會輿論哪!」大魚心一下子涼了,胸口窩裡象有一團東西死死壓著:「那,你說咋辦?」秦科長說:「天下女人多的是,憑你大魚在雪蓮灣搞不到對象?」大魚連連搖頭:「不,不,俺不能沒有珍子,俺答應過她的!求求您,給俺做主吧!」大魚「通」的一聲給秦科長跪下了。秦科長惶惶惑惑地扶起大魚:「好吧,俺給你兜著,不過這件事先跟頭頭溝通一下。」大魚說:「求求您啦,成全俺們吧!」秦科長點點頭。大魚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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