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頁

「大魚,大魚,救命啊——」老包頭喊一聲滾進海里。

大魚驚顫了一下,鑽出舵樓子,尋著老包頭喊聲張望。他愣了一下神,環顧四周沒有船,腦殼「嗖」地打了一個閃。淹死老鬼恰好給俺騰地方,珍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俺大魚成家了。活該,老鬼,你總有算計不到的地方。他幸災樂禍地想,船身一扭,他抱緊了桅杆。老包頭舞著胳膊,黑腦袋「咕嘟」一下探出水面,沒喊出一聲,又被一排大浪蓋下去了。大魚震顫了一下,忽然覺得無數浪頭子象藏在暗處的臉,向他發出嘲弄和蔑視的諷笑。俺大魚奪你老婆也要奪得光明正大,這等奪法簡直是卑鄙小人。

「狗日的,俺救你」大魚喊一聲,就象個靈巧的泥鰍扎進滾滾滔滔的海里。大海就象瘋了似的搖舞,大魚的身子被海水撕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滿了滋滋的鬧響。海藻的霉澀味兒湧進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海流子象無數銀色鏈條嘩嘩啦啦抽打著他的身體,火赤燎疼。他的兩條胳膊東一甩西一抓地刮拉著老包頭。 「狗日的太貪心啦,錢賺得還不夠么?水浸的鬼,該招海神報應啦!」大魚心裡罵著。流動的水氣掀出恐怖的聲音,涼涼的海水在他周圍顫顫涌涌。他伸手觸摸到一片麻麻疙疙地海藻,狠命一扯,碰到溫乎乎蠕動的東西。是老包頭,他被海藻纏住了,還在一蹬一蹬,無力掙扎,嘴裡咕嘟嘟地灌著海水,脖子伸得長長的。老包頭畢竟是個漁人,有點水力,否則這陣兒早淹死了。大魚拚命撕拽著老包頭身上的海藻,胳膊被海藻划出一道道的血口子,被海水殺得驚驚顫顫。他十分吃力地托起老包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老包頭糊里顛盹的腦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無力地搭拉下來,喉嚨呼嚕呼嚕撕攪著一聲音。

老船被狂浪顛出老遠。幾隻海鷗在他們頭頂凄惶地叫著,天空一派濁黃。大魚探出頭長出一口氣,拽著老包頭頻頻遊動,海風將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大魚連拉帶拽地將滴里噹啷的老包頭拖上船板,麻溜地塞進艙子。艙里水漬漬的,老包頭跌得鼻青臉腫,撩開死青的眼皮看大魚一眼,就一歪頭,吐出一灘腌腌臢臢的臭水和沒能消化完的食物,熏人。大魚閃閃跌跌地撲進舵樓子。機器響了,老船一顛一顛駛向鹽島。

黃霧繞來纏去,浪頭子互相擠壓,打著旋兒,大旋渦套著小旋渦,狂跳著,奔涌著,越來越急。大魚知道船在渦形的浪頭上行進,最要緊的是要看風勢,萬萬不能讓船打橫兒,船一打橫兒,一浪蓋住就會翻的。大魚既勇敢又乖巧地讓船划出斜線,這樣才慢慢靠近了鹽島。船攏到鹽島凹岬里,大魚水澇澇的身子象一攤爛泥撲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娘累稀啦!」歇了一陣子,他歪著腦袋看鹽島奇形怪狀的鹽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這是先人留下的海鹽,早已風化得鐵板一塊不能用了。小時候,大魚和另外兩個孩子跟隨疙瘩爺來過鹽島。大魚還帶回一個大鹽塊,水晶一樣透明。傳說人在鹽島呆上十天,回來就變成一個腌過的咸人,吃飯從此不吃鹹菜。

鹽島一片渾蒙,風吹在鹽垛上濺起一道道白煙。風頭子經鹽垛遮遮攔攔之後,吹到船上軟多了。但是船身依舊象驢打蹄一跳一跳的。大魚將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回艙里,見老包頭仍舊癩蛤蟆似的躺在艙底板上,老臉如同刻了粗糙螺紋的樹根,干黃干黃的。大魚袖著手嘿嘿地笑了。老包頭知道大魚嘲弄他,一生氣喉嚨就癢了,連連咳起來,咳嗽的聲音十分難聽,痰音噝噝作響,最後一聲幾乎是聲嘶力竭了:「你……狗日的!」大魚不氣不惱,笑道:「別傲,大海不尿你!差點包腳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頭悶著嘴不搭聲。「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實你最疼這船,又不肯在俺前低頭!你狗眼看人低!」大魚說。老包頭二目圓睜:「你……」 他的行徑被傭人窺透了,不免惶惶,兩腿象發瘟的雞一樣亂蹬。大魚見他沒了咒念,就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氣他。老包頭直杵杵地傻挺著,罵道:「沒大沒小啦?俺是船主,你給俺做飯去!」大魚歪著頭,一臉的輕蔑:「早飯是俺做的,這頓該輪到你啦!」老包頭急赤白臉地罵:「反啦?你個沒有改造好的傢伙!」大魚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叫道:「咱他媽也是人啦!酒不醉心醉,活一天就得活出個人樣兒來!」老包頭第一回碰上大魚這樣撅他,口口聲聲一句話:「你胡來,俺扣你的工錢!」大魚擺出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樣兒,沒深沒淺地說:「你還蒙在鼓裡哪!你個不會打鳴兒的老公雞!連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錢不給俺,怕是珍子不答應吧?」老包頭的心尖子被戳疼了,蝦著身子跳起來,仄仄歪歪撲向大魚吼道:「你個沒點燈日下的東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動她一指頭,俺跟你沒完!」大魚掄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頭的天靈蓋上,「撲」一聲,老包頭軟癱下來。大魚吼:「告訴你,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吧!回去,咱就魚走水鳥飛天兩清啦!你敢叼難珍子俺就……」老包頭嚇得連連退縮著:「你想怎麼樣?」大魚說:「珍子跟你離婚,俺帶她走!」老包頭絕望地舞著雙手,連連叫著:「不,不,不……」她努嚅著嘴巴,又仰頭呵羅呵羅弄出哭聲,兩行老淚下來了。大魚怪模怪樣地瞧他一眼,很開心。老包頭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大魚腳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給你開工錢,俺給你蓋一所房子,只要你放過珍子。俺老朽了,討個女人不易哩!」大魚的腦袋象觸電似的麻脹起來,定定心,他悶雷似的吼一句:「俺答應過珍子,俺得對得起她!誰也不能阻擋俺們的好日子!你說不動俺,你狗日的眼淚不值錢!」說完扭身走出艙子。他走路時雙腳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氣。

老包頭怕啥有啥,戰戰兢兢的日子也攏不住了。就躲在艙里娘們似的哀哀唏唏哭一場,聲音很低很凄,十分難聽。大魚立在呼啦呼啦抖動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頂天立地高大無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遠處,更加堅定和不可逆轉了。他倔倔地沖著大海吼了一句:「狗日的,日後有好戲看吶!」

他們在鹽島窩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黃霧退去,老天依舊不開臉。老包頭聽天氣預報說兩天以後有風暴潮,就逼大魚馬上開船搶在風暴潮到來之前趕回去。大魚沒再頂嘴,十分乖順地駕船離開鹽島。他想珍子了,也便歸心似箭。開船之前,大魚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老酒。他在艙樓子里耐不住憋悶,通身酒熱醺灸,敞開衣襟,兩片衣襟一掀一掀,亮著油漬漬的胸溝兒。老包頭皺著眉頭子吸悶煙,煙袋吸得噝噝有聲。他的腦袋象個空罈子,老臉上凝著一如既往的怨憤和萬事操勞的憂鬱。他不時瞟一眼舵樓里大魚,就想將那狗日的腦殼敲碎。遺憾的是他沒這個能力,在海上,他還得依靠大魚,老包頭自顧自說:「奶奶的,忍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