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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島

滿打滿算,老船攏灘已有半個月了。大魚每天起來,就去包頭的蝦苗孵化場幹活,清池子換水的苦活累活他全攬下。他是疼珍子,那老東西使喚起珍子照舊狠歹歹的。跟大魚一起幹活,苦扎苦累珍子也快活。很早很早,他們就雙雙到孵化場了。有一天早上,大魚和珍子恩恩愛愛廝守一起的樣子被大白鵝瞧見了。珍子有些慌。大魚卻滿不在乎,他不怕誰從沒提防過人,更不怕別人背地裡說三道四。他就是要信馬由韁無憂無慮無法無天地活著,誰還敢把他開除地球么?他本來就是個沒有尊嚴的小人物。大白鵝不敢跟大魚鬥嘴兒,就在老包頭那裡串門的時候,大白鵝陰陽怪氣地給珍子話聽,恨得珍子咬牙根兒,埋怨大魚那夜不讓她回家捉姦,他忍著。她整天都願泡在孵化場,忙忙碌碌的,心吊在舌尖上盼著明天的好日子。大魚就揣著女人家的厚望東按葫蘆西按瓢地忙。孵化場的事弄妥了,老包頭就帶大魚去煙台運蝦種。那天早上霧開了,海風颳得暢。白秋秋的老帆落下來的時候,老包頭朝灘上送行的珍子和石鎖揮手告別。

「快回吧,回吧!啥時又多了情份呢!」老包頭喊著。大魚故意擺出淡淡漠漠的樣子,其實他心裡明鏡似的,珍子在為他送行。珍子戀戀地揮著手。大魚朝他笑一下,就鑽進了舵樓。珍子眼圈一紅一紅地汪了淚,眼淚在眼眶裡滾著,不淌下來,大魚的身影就在她的淚眼裡晶晶瑩瑩地顫動。老包頭十分敏感的發現女人眼裡有了淚,以為是被他感動的,於是他鼻子一酸,也感動起來,鼻音瓮瓮地喊:「快回吧娘兩個,俺沒幾天就回來的。」他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又添了男人的魅力?

老船噹啷啷一陣痙攣,噴著黑煙顛離老河口,將女人扔下,將那條好長好深的老河口扔下,任其蜿蜒,任其吼唱。等到珍子和石鎖小到看不見的程度,老包頭才扭回頭蹲在船頭吸煙。天照舊陰著,嗚嗚濺濺地濤聲,跟娘們兒哭似的,憂傷且悠蕩,斷斷續續遠遠近近地疊著。大魚嘆一聲,朝海里啐一口痰,罵:「狗日的,招災呢!」

老包頭迷信得很,他就怕在船上胡謅白咧一些不吉利的話。他扭頭罵大魚:「兔崽子,嘴巴癢了塞襠里,不准你說這不吉利的混帳話!」他罵著心也虛了,滅了煙袋,摸出一塊磚大小的半導體收音機,貼在耳根找天氣預報。大魚沒理老包頭,一手操舵一邊吸著自卷的旱煙,神情十分悠閑。一路順風順水的,老船平平安安到了煙台。大魚的咒語不靈了,老包頭訓他幾句,又換回了船家的全部自信。論闖海,大魚的確不服他。老包頭身體不好,旱年是看大隊部的,有時寫些標語喊喊喇叭,分船單幹了,他才闖海的。裝了龍蝦種,老船就馬不停蹄地朝回趕。老包頭的小算盤早打好了,他不會讓大魚閑一會兒。老船悠悠蕩蕩地駛出膠州灣的時候,大魚覺得海真的不對勁兒了。

平緩的海面忽地湧起一片黃霧。漫漫的黃煙遮得海天慘淡醜陋,象患下黃疸病似的。老包頭說:「狗日的,小黃龍又造孽啦!」大魚知道黃龍吐黃霧後就卷黃龍潮的。碰上黃龍潮,漁船紛紛攏到不遠處的鹽島躲一躲。大魚說:「當家的,是不是到鹽島上避一避?」老包頭生氣地瞪大魚一眼:「你他娘給俺閉嘴!不敢在黃霧裡行船,就甭他娘的吃海上飯!瞄一眼黃屁就草雞啦?」他有些粗暴了。大魚氣得胸脯子抖抖的,罵道:「俺他娘為你想,船是你的,這雞巴關俺卵事兒約?」老包頭不服他:「就給俺駕船闖,俺不是傻子!」大魚「呸」了一聲沒再回嘴。大魚是闖黃龍潮的好手。他知道黃龍潮在海面上湧起的浪頭並不很大,淫威來自海底,一股一股縱橫交錯沒有海流子吞掉漁船擊斷帆桅。它在漁人眼裡一直是迷一樣的災難。

天暗了,海濁了。冷嗖嗖的賊風鑽來躥去的,密密麻麻的海鳥飛起來,海底的轟鳴之聲可聞,如鉚船釘的聲音一聲聲從大海的腹中傳來,攪亂了行船的規律。老船就在瘋瘋的浪頭上胡抖了。老包頭臉色發青,有一種不祥之感。他想攏了島,可是又不甘心,正猶豫間,大魚面對大海放開嗓瘋笑,笑出威武強悍來了。老包頭覺得大魚在嘲笑他。不能在狗日的大魚手裡栽了,往後就更管不住他了,是禍是險也得闖運去。大魚又激他:「喂,咋樣東家?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服軟兒吧?」 老包頭咬著牙幫子說:「呸,牛的你!你別揚蹦,不給俺闖過去,俺就不給你開支!」大魚說:「掉海里喂王八就別怪俺啦!落帆!」老包頭搖搖晃晃移到雙桅前落了帆。他望一眼海流子區,嚇得嘬舌頭打冷子,心裡念叨著菩薩保佑。大魚愣了一下神,剎下心來闖海流子了。他心裡裝著珍子,一想珍子就不回有啥難了。他一生中沒有體驗過比愛情更美好、更強烈的情感。

大海在老包頭眼裡變成一個神秘的精靈,腳下的老船象個沒有靈性的棺槨吃水很淺地跳蕩著,拐塔拐塔地翻卷。黃霧和海流子死死圍困著他們,蒼穹沉重地壓在老船上。老包頭慌了,當下腿一軟。「狗日的,你快回艙里!會被甩下去的!」大魚咆哮似的吼著。老包頭眼前只有嘩嘩奔涌的水帘子,根本看不見艙門子。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抓著船幫,側著身子,一步挨一步朝艙樓子挪去。「嘩」一個大浪,老船嘎嘎裂響著跌進波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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