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頁

△腥風

灰不吡咧的海霧,大團大團游移。

整個雪蓮灣一下子就被霧帘子蓋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蒼灰的天窟下顯得陰沉暗淡。粘答答的腥風襲來。噴濺到高處的浪沫子,亂亂地抖落到船板上來了。大魚駕著那條破舊的雙桅機帆船在黃昏的海面上飄蕩著,熬得船上的幾條漢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兒。大魚手搬舵輪,將黑刺蝟似的腦袋探出來,嘴裡「咯吱咯吱 」地嚼著乾魚片,嘟嘟嚷嚷地吼一句:「狗日的,這日神爺也鑽娘們被窩啦!」他將覷成一線的目光探到遠處,看見大片泥黑色的海灘象一張弄皺了的淌滿淚水的老臉。

「嗨嗨嗨……」大魚也學著大雄的樣子抖抖地吼了一通,臉由鐵青轉成紫紅,額頭和鼻子蒙了一層厚厚的油煙和灰塵,鯰魚眼顯得乾澀。他胸脯子象船板一樣寬厚,很壯很野。他的嘴巴里發出很響的咂巴聲。他的吼聲炸醒了打盹兒的漢子們,他們鬧鬧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邊撲克算命。光著葫蘆頭小個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們在找樂子。

「開機,大魚!」船主老包頭喊。舵樓子「突突」地竄起一股子黑煙。跟娘們兒放屁似的,風早就鼓不動帆了。大魚早想開機又不敢。老包頭怕費柴油,油價猛漲,狗日的算計得精鬼透了,使喚起夥計們賊狠。大魚狠狠瞪了老包頭一眼,心裡罵:呸!鬼過了頭就是傻蛋。老包頭坐在毛扎扎地網堆上吸煙。癟塌塌的身子蝦似的勾著,如一塊風乾的老木。長臉干皺皺的,呈著菜色。他若是摟著錢匣子數票子的時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縮在一起就象一塊干柿餅。他一腦袋摟錢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歲還沒能留下一根傳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種兒,結了兩回婚還是那德性。前個老婆病死了,就一門心思賺錢,買了這條大船,開了捕撈證,錢財滾滾而來。他到底有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他的錢從來不存銀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錢就風光體面了。他從人販子手裡悄悄買來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東西艷福不淺呢!他的兄弟老慶武孩子一窩,就將小三石鎖過繼給了他。老婆年輕水靈,兒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這般說不來的奇妙。

濕漬漬的老帆呱噠呱噠地響了,老包頭扭扭頭就臭口臭嘴地罵開了:「小池子,操你個老娘,還不落帆!」

小池子激靈一下子,扔下撲克牌,顛兒顛兒地湊到雙桅下,解開繩頭。兩隻大帆噗嗒嗒掉下來。象兩塊白皮膏藥貼在船板上。老包頭得意地笑一聲,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勢。

大魚闖海手藝高,老包頭唯獨跟他很少發脾氣。老包頭心裡明鏡兒似的,大魚因販私鹽蹲了兩年大獄,去年出了大獄。剛出獄的時候,大魚想回雪蓮灣,可是疙瘩爺不要他,疙瘩爺怎麼就黑上了他?他沒偷沒搶,僅僅是販私鹽啊!在販鹽的團伙里,他是個從犯。大魚不回村還有一點原因,他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恥笑,特別害怕見到疙瘩爺。大魚無奈投奔了老包頭。老包頭更曉得這小子心勁兒盛,不好對付。老包頭得籠絡他,對他特殊地優待。當初就講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錢,在海上跟夥計們吃;到了岸上,就隨船主一起吃,抽空還得幫珍子弄弄蝦苗孵化池子。老包頭給大魚的活兒排得滿滿的,恨不得從骨子裡榨出油來。老包頭算計來算計去,就忽略了一條致命傷,珍子比大魚長兩歲,一來二去倆人親親熱熱有說有笑,冷丁打翻了老包頭摟在懷裡的醋罐子。老包頭對珍子好一頓教訓,管得她服服貼貼。他拿大魚沒辦法,恨他氣他又捨不得解僱他。那可是他的一顆搖錢樹。這小子在雪蓮灣敢跟大雄叫板,他還敢跟疙瘩爺攔截藻王。蝦群蟹群魚群走向都在他眼裡。大風裡,他硬是敢張羅著撒網,網網有貨。雜種,這世界在他手裡也太容易啦,啥號人都混碗飯吃!老包頭不服氣,其實嘴上不服氣心裡也得服。

老包頭的一桿長煙袋探進暗處,煙袋鍋一紅一黑,噴香噴香。他在這條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風香十里。他悶著頭,夥計們葷素夾雜的笑話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想著想著。他周身難受地躁動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兒,嘆一聲「唉,快到家啦!」他的眼光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大魚聽見了老包頭美滋滋的一嘆,就知道老鬼這會兒想回家幹啥。他厭惡老包頭,恨不得把他仍海里喂王八,因為這會兒他也想珍子呢。他跟疙瘩爺守過海,剛剛到了找媳婦的年齡,又入了大獄。大獄裡都是清一色的和尚,想女人想得發瘋,他出獄後接觸的第一個女人就是珍子了。珍子臉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奶子碩碩的,腰肢柳柳的,嗓音甜甜的,隔老遠就能醉倒一溜兒男子漢。他覺得珍子不該是老包頭的女人,一船的漢子哪個不比那老鬼強?特別是當他瞧見珍子對老包頭還滿不錯的樣子,他心裡就酸。酸就酸點吧,能酸起來說明自己還是個男人。他總愛幹活時偷偷瞧珍子,遠遠的她就像一團火燒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與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來烤紅了她的臉。她從不表明什麼,默默地給他縫縫洗洗,沒人的時候,她與他說說笑笑忘記他曾是個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大魚賴模賴樣地問她為啥嫁個糟老頭子。她久久不語,眼忽地就濕了。他忙岔開話頭兒說珍子你遠天遠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裡難受忽然冒出一句違犯監規的話來: 「你乾脆跟老東西離了回家吧。」她說她不敢。他沒話了。她說喜歡這個鬼地方。大魚聽不出個深淺來,瘟頭瘟腦地暗罵她見錢眼開。日子久了,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終於捅破了這層紙說:「你喜歡俺嗎?」珍子看他一眼,使勁搖了頭。大魚明白了:狗日的,等俺賺足了錢用八抬大轎把你抬進俺們雪蓮灣。於是他們倆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珍子在他眼裡終日罩著清凌凌的仙氣,舉手投足都能撩起他十足的渴望。

「點燈點燈,到家啦!」老包頭喊。

大魚斜了老包頭一眼,一臉的輕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摟著的娘們遲遲早早是俺屋裡的!」舵輪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響。

老船縮頭縮腦進了老河口,攏岸的船鋪鋪排排。已有好長一溜兒了。岸上人山人海鬧鬧嚷嚷,紛紛被攏岸漁船的鮮腥誘下來,將老包頭的船圍得嚴嚴實實,討價還價的漁販子們穿著大水靴咕嘰咕嘰踩上船來。

老包頭將煙袋往腰裡一別,雙手插腰神神氣氣地站在船頭叫著:「都下去,都下去!誰讓你們上船的?真是哈叭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著乾瘦的長胳膊,將漁販子們轟下船去。他手裡更有硬貨,漁販子得求他。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著瘦瘦丁丁的麻桿身子到別的船上探聽海貨的價碼去了。船上的夥計們見老包頭不在沖大魚罵罵咧咧不住嘴:「這老鬼,八成是找娘們攪騷肉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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