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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之後,雪蓮灣夜裡啞靜了。

疙瘩爺站在村委會小樓上望著沉寂的海灣,心裡就慌得緊。實際上,他怕靜,怕村人的沉默,怕獨自一人想事情。幾天來他往七奶奶那裡跑得格外勤。他看見娘就覺自己有了很厚實的根基。他覺得黑了臉,就要快刀斬亂麻般地治理計畫生育和平墳。這兩項工作牽扯麵大,弄不好會犯眾怒,在呂支書時期就一直沒有管理好。成為疙瘩爺接手後的一個隱患。可他已沒了退路。他帶領小分隊老鷹抓小雞似地將一個個孕婦裝上汽車運城裡強行做絕育手術或做「人流」。逃到外地親戚家的孕婦,也派人「摳」回來,不照辦的沒收出海捕撈證,甚至強收特產稅。他帶頭,村委會班子成員齊抓共管,一個月的功夫就利利落落拿下來了。平墳,這項指標疙瘩爺很為難,覺得最「扎手」,而且還有七奶奶的阻撓。但還是得平,不能因這項而前功盡棄。他忽然變得沉穩起來,對村人也要象對官場一樣,得講點謀略,把肚裡直腸子弄幾道彎兒。他在心裡掂是來掂量去,苦苦思索後的老臉上露出一線喜氣。他要在村裡建一座「蛤蟆灘祭園」,將故人遺物請進「祭園」,先人故者也將魂靈駐足這裡。這樣村人心裡會好受些。疙瘩爺理解尊重村民的感情。這成熟的思索使疙瘩爺覺出自己變得很狡猾了。他恨自己的狡猾。儘管漁人心中梗梗的難以接受,畢竟還是接受了。豪華肅穆的祭園以最快速度呼啦啦拔地而起,隨之升起的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光圈罩著小村。遷墳那天,疙瘩爺親自為先人請來鼓樂班子,用嗚哩哇啦的喜調沖淡戚戚的悲哭。飄飄洒洒的紙錢雪片一樣在雪蓮灣舞著,一天孝白,一臉悲戚,一腔怨怒。但人臉都是默默地,默默地。樂聲卻是那樣悲涼、凝重、幽遠。

疙瘩爺成功了。雪蓮灣終於破天荒地在疙瘩爺手裡「文明」起來。慶功、授獎和介紹經驗使疙瘩爺暈頭轉向了。初秋,在縣三級幹部會上他被縣委、縣政府授予縣勞動模範稱號。烈火般燃燒的大紅花笑在他胸前時,竟燒得老臉紫紅紫紅的。這種異樣的感覺與他在龍帆節奪魁感覺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散會的時候,春花帶廠里小汽車到城裡接回了疙瘩爺。春花這時才覺得疙瘩爺地地道道爬上了能與她為伍的檔次。她深情地望著他,目光一片柔情:「咱們辦了吧。」疙瘩爺抿嘴而樂,儼然一個涵養很深的大幹部。

幾天之後,疙瘩爺與春花舉行了一個儉樸的婚禮。最高興的當屬老娘七奶奶了,還有孫女麥蘭子。春花廠里的外地親戚來了許多人,疙瘩爺這邊的官方要人親戚朋友都呼啦啦地來祝賀了。疙瘩爺嘻嘻哈哈出出進進忙個不住。鬧鬧嚷嚷一整天,終於圓滿結束了。他得到了她,那夢中誘人的蓼花香便消失了。忽然,疙瘩爺心裡不安起來,他這才想起婚禮上黃木匠沒來,大雄也沒來。他托麥蘭子給他們爺倆帶過口信的,這是為啥?難道黃木匠還嫉恨著打狗的事情?還是自己冷淡了黃木匠和眾多漁民哥們。

疙瘩爺青著臉嘴裡嘟囔這事兒的時候,春花走過來問:「哪兒不舒服嗎?」疙瘩爺把心中苦悶一說,春花不以為然,為這點事弄了個半紅臉。夜裡,疙瘩爺還沒鼻子沒臉地朝春花使性子:「春花,你不該怠慢黃木匠他們!」春花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咋,黃木匠他們又不是我氣走的,是他們自己走的,就憑黃木匠,跟俺慪氣,值得么?」疙瘩爺黑著臉相道:「那是過去與俺出生入死的哥們,俺不能……」春花生氣地說:「不來也好,你看黃木匠臟拉吧嘰的熊樣兒,今天能上大席面?你不嫌丟人,俺臉上還掛不住呢!」疙瘩爺眼眸被什麼死死勾住,直愣愣地瞪著她的臉:「你還腆臉子顯擺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哪!黃木匠跟孫胖子比,哪個親?你別看那些有地位的傢伙,那是用得著咱,等你啥也不是了,就都雞巴撩杆子啦!還是老哥們差不了大樣兒……」

春花急赤白臉地說:「黃木匠幫你幹啥啦?吃你喝你,遇正事兒也不給你捧場!那次打狗,他還不是照樣不給你面子嗎?」疙瘩爺惑然地問:「這不算事兒,你別雞巴瞎謅!」春花說:「俺瞎謅,你打狗,就他家沒打,偷著掖著躲著,弄得村裡人對你說三道四,說你偏心眼兒。」疙瘩爺腦里映出蛤蟆灘打狗的情景,驚訝了:「咋,『樁子』是俺看見四喜斃死在海里的。」春花撇撇嘴:「得了吧,不信你去看,村裡人知道你跟黃木匠好,沒人敢向你告狀。你還口口聲聲一碗水端平呢。」疙瘩爺瞪眼凶她說:「這檔事兒,不用你操這份咸蘿蔔心兒。」春花拉燈睡覺,沒了聲音。疙瘩爺聽著春花的鼾聲,睜牛眼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疙瘩爺去黃木匠家。家裡沒人,黃木匠和大雄爺倆在海邊刷船。

疙瘩爺把臉貼近大門側耳聽了一會,果然聽見「樁子」汪汪地咬。邪了!大黃狗「樁子」竟然活著?疙瘩爺嚇了一跳,迷迷瞪瞪地往回走,「樁子」影子重重疊疊地晃動。那天夜裡,他明明看見「樁子」受了傷,還看見四喜在蛤蟆灘把黃狗「樁子」給斃了。邪了,此時他覺得邪氣撲臉,想著腿腳就顫索起來。他沒想到一條狗會把他的精神擊垮。疙瘩爺絆絆磕磕地回到村委會,一上午什麼都干不下去。

門開了,船廠副廠長劉栓來找說:「村長,船廠急缺木料。」疙瘩爺點點頭:「俺知道啦。」疙瘩爺對船廠的事情很上心,缺料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給春花撥了電話,春花滿口應下。春花這娘們家要成精了,黃木匠家的大黃狗「樁子」偷偷拴在屋裡,她是咋曉得的呢?她跟黃狗「樁子」不是一樣的神嗎?這娘們兒不再是沐浴在紅雨里的女人了,她很複雜,是她誘使疙瘩爺一步步遠離大海,象風箏一樣飄蕩著,他不知道自己最後將落在哪一塊地埝上。娘們家一次又一次充當了他的人生導師。他好象是越來越離不開地了。疙瘩爺放下電話時,忽然想起剛才忘記告訴春花,自己真的看見黃木匠的黃狗「樁子」了。他重新給春花撥了電話:「春花啊,你是咋知道樁子還活著?」春花說:「全村除了你,都知道。」疙瘩爺嘆了一聲:「唉,俺看見了,這一來,俺到不知咋弄啦!」

「咋弄,讓四喜重新幹掉它唄!不然,村裡人咋看你?」春花響脆脆地說。

「操,咋整哩?」疙瘩爺還是很為難,因打狗傷了黃木匠,還有機會彌補,可是「樁子」還是狗嗎?它的命也太大了。

疙瘩爺停頓了一下,馬上轉了話題。他忽然想起什麼,問,「冷庫貸款的事你再催催,嗯?」

春花馬上回話:「俺們今天去找建行桑行長,快敲定下來。他也有事求咱們。」疙瘩爺重鎚定音:「好吧,咱們這就去!」他放下電話,就帶一名副村長和春花急煎煎趕到城裡。桑行長宗宗件件地擺出信貸緊張的實例,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是把200萬貸款當場拍了。但他有件小小事情,也請疙瘩爺幫忙。他的舅爺在城裡開公司,手頭壓住一批桐油,請船廠進一些,疙瘩爺跟桑行長去那公司看過貨,也就拍了板。餘下的事就由春花出頭辦了。疙瘩爺是主大事的。

疙瘩爺回村的時候,他仍舊費心勞神地想那條神秘的黃狗。「樁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幽靈似地糾纏著他。狗將他推進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他一遍遍地在心裡問:「樁子」真的成神了嗎?

疙瘩爺想找黃木匠談一談,好好談一談。但是,他心裡沒底了,再談打狗的事,黃木匠會給他面子嗎?

深秋的海灘,堆滿麻麻的蛤蜊皮子,顯得灰頭土臉的。早潮噝噝退著,天沉陰著臉。花骨朵般的墨雲直抵桅尖,壓得老船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疙瘩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海灘上,瞪眼往船上尋。疙瘩爺早上還趴在被窩裡吧嗒煙時,老六海就敲他的門來了。老六海是受黃木匠之託,請疙瘩爺到海灘的船上。他問老六海黃木匠有啥事?老六海笑著說:「黃木匠的雙桅船修好了,爺倆兒這回要出一趟遠海,想請你過去。」出海還要象掛旗那樣嗎?疙瘩爺嘀咕著,抬了頭見四面暝色突地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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